从院子里穿过土台中间的巷道走出来便是一片空地,农村称作“场”,用来打麦子和放草垛的地方,场边就是沟边。站在沟边望对面的山梁感觉很近,我敢肯定两座山梁之间的直线距离并不超过四百米。 那天我和他,就站在沟边,聊了很多。 “你看我们这里怎么样?” “挺好的,偏远但是安静,空气清新,住在这里挺好的。” “那你觉得,这里的人,能走出去吗?” “什么走出去?”其实我心里是明白他说的“走出去”代表什么的,但仿佛他的问题触动了我心里的某些东西,这让我并不想亲口说出他说的“走出去”是什么? “你刚才下来,你觉得远吗?” “……远,” “我也感觉远。但是我已经走了十几年,小时候走,上小学的时候要走到沟上面去上学,那时候我每天提前一个小时从家里出发。” 这让我想到我上小学的时候,也是差不多深的山沟,也是要提前很早出发。 可是我并没有回答。 “这里有很多人一辈子都出不去。还有很多人已经埋在这里。就你今天下来的坡路上,前两天我们村的一个男的开三轮车掉沟里,死了。” “呃……” “他们家老人老的都不能动了,孩子还很小。” “为什么,不……搬出去”,当我说出去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意识我问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 “怎么搬?原上并没有地给我们种,或者有钱可以在沟外面买地搬出去,可是这里的人只靠着种地收入,但是这山沟里的地,贫瘠,缺水,有时候种的粮食还没长出来就被野鸡刨出来吃掉。” “很难搬出去!”他又说。 “你看我能搬出去吗?”他忽然问,腼腆而又坚定。 “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一定能搬出去,而念书,就是我唯一的出路。” 我突然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于是我们便沉默了。 良久,我开口了。我清了清嗓子,“我相信你,有一天你一定能搬出去。” “对了,问你一件事吧。”我说。 “啥事啊”, 我突然莫名其妙的大声笑了笑,“哈哈,你说,有一天,我要是走了,你觉得怎么样?” “不要傻了好嘛!如果你走!我也不读书了,我也走!”他突然对着我急切的说。 我向来是个冷酷的人——或者说,现实中,我还不曾遇到让我感动的事,可是这一次,我的心却被彻底的触动了。 他说自己一定要靠了读书搬出去,可是,为了我这样一个和他往日并无多少交流的人,他却说如果我走,他也走……你永远也理解不了那是怎样的一个场景,甚至我自己也不能理解。我,只是一个因为闲的无聊而找他聊聊天的人,他却说,如果我走,他也走。后来,我看《追风筝的人》,看到哈桑对他的同父异母的兄弟说“为你!千千万万遍!”时,我不禁的热泪盈眶。世上有很多东西就是这么奇妙。我和他,本来并不熟的两个人,只因为那么一句话,我就认定了他和我将是一辈子的朋友。事实上,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我们也并不曾说过什么友谊之类的话,甚至并不经常来往,但是在心里的,都坚定不移的把对方当一辈子的朋友。真正的友谊大概就是这样,你并不为了需要而和他成为朋友,你定是因为很多说不清楚的东西而认定他就是你的朋友,而他,虽不在你身边,不和你联系,可是一旦你需要,他会什么都不说便毫不犹豫的出现。 尽管我心里是如此的波涛汹涌,可是我仍然克制的很好,稍加沉默后,我笑着开口了,但却转移了话题:“你看太阳照耀下这里多暖多安静祥和!” 他没有说话。 我接着说道:“等有一天你搬出去了,一定把这个地方让给我!我愿意住在这里,这里多好啊,只要修很宽的路进来,盖上很好的房子,再修他个飞机场,多好的地方。” 他终于笑了。可是我心里叹道:若是像我说的那样,这里和外面,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们大概都站的累了,我坐了下来,我向来随意,况且自己的衣服并不见得比养育我的黄土干净,所以直接坐在地上,他也蹲下来,用手指头在地上随便的画着。 “我妈妈话多吧?”他腼腆的笑着问。 “嗯,话多,不过我理解。” “嗯,平时都是一直忙着干农活,也找不到什么人说说话,你来了……” “我理解。”其实我长这么大,虽不和学校的女孩子说话,和村子里的各位婶婶也不常说话——她们总大笑着在我的家人面前夸我乖,说我腼腆的像个女孩子,我的家人总笑着回一句:这孩子,傻着咧。但是不同的,我对她们,其实怀着特别的尊重,源于一种,深深地感动和同情。 “家乡的天真蓝!”我干脆躺了下来,双手背在脑后。 “嗯,环境确实很好,就是太穷了。” “我们这沟里以前为了方便吃水,挖了一口井,后来县上来人检查,不让吃了,说是什么元素超标。” “怎么会呢,咱这里水很干净的。” “可能是挖的太浅。” “那你们怎么吃水现在?” “他们把井封了就不管了,我们到沟里驮泉水,平时都是我爸赶着驴驮水,我在家的时候就由我去弄,每天早上得赶早,不然会被羊糟蹋了。” 我们就这样胡乱而坦诚的聊着,聊家乡聊学校聊梦想……直到太阳低过对面的山梁,直到太阳残留在黄土地上的余热都散尽了,我感觉有点凉了,便站起来要走了。这时候正好忙了一天的男主人回来,他听说我要走,非拉着我不让走,热情的要留我过夜,可是我委婉的拒绝了,我说,家里老人会担心的。 他终于不再挽留,只是切切的叮嘱我,以后一定要常来。“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常来!”我心里默默的说道。 山炮送我到他爷爷家门口,我们道了分别。我们都是不善言语的人,但彼此的眼神里有一切。我转身离去的时候,山炮的爷爷还在后面笑着喊:“天快黑了,你怕不怕?” “不怕”,我大声地回答。 天是快黑了,我一口气不停的上着坡,说来也怪,来的路上想的很多,回去的时候却一路什么都没想。终于在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回到了我的村子。远远的看见奶奶在家门口不远的路口站着。 “你干什么去了?天都黑了”。奶奶带着点责怪的语气问。 “我到某某家去了。” “跑那么远。快走,饭都凉了,我给你热热。” “嗯。” 是夜,我想了好多事情,临睡的时候,我拿出我的秘密日记,轻轻的写下了一段话: 今天,我交到一个朋友,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我们会做一辈子的朋友。 我突然的顿了顿,然后又写到: 可是,这份友谊,我只能暂时埋在心底。就像,一颗种子,现在它还不能发芽。但我会好好珍藏着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