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前二十年间,一直平静或疯狂地生长在安宁的校园里,没有兵荒马乱,没有蝶舞飞扬,单调的思虑也仅仅横七竖八地躺在未来的假想中。那些所谓的迷茫、痛楚和幻象,仿佛人生中停驻时下的过客,不曾亲赴到场,便早早地丢失在时间流转的目不暇接里了。偶尔,把冰凉的手紧紧地贴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渴望渗入灵魂的温度以温暖身上的寒意,孰不料,在触摸那一缕最深处的伤痕之际,泛起的微痛失禁地唤着苦难,而苦难到底是一帘什么模样?我不清楚,抑或根本不知道怎样回答。将这篇日志的名字缩写成苦难,却不敢确定这个名字能否适合欲要表达的主旨,因为卸去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的时间光景,借蛙鸣以窥测苍穹,撷微风以探究季节,有多少不自量力,便有多少无知的苦涩。但是,仍旧焦灼地盼望着把心中那一泓汩汩不断的思绪,像济南七十二泉的泉眼一般,倾泻而出,一泻千里。或许,只有当流尽最后一滴水时,那一副因敬畏生命而诚惶诚恐的模样才增添上几分岁月的峥嵘和宽阔。那一刻,人生青苔,满是时间背后决绝的琥珀。 并非想要选择一个乍暖乍寒的季节去济南,这座齐鲁大地上的中心城市。清代诗人王苹在《客有询济南风景者》写道,“湖干烟乱柳毵毵,四处桃花雨半含;七十二泉春涨暖,可怜只说似江南。春山泉响隔邻分,市口浮岚压帽裙;谁信出门如画里,不需着色李将军!”驻足在铁公祠许久,挥霍着少有的青山绿水,赏阅着近处的楼台亭阁,禁不住喟叹——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哦!这是李苦禅纪念馆中的《盛夏图》吗!溪溪流水,是前后七子对复古主义的引吭高歌!总感觉应该选择一个更加温暖更加湿润的日子,可是,时间施加的重负让人喘不上气来,因此,借最后一次的潇洒转身以告别青春的执拗,接着,展开一个开怀的拥抱去衍伸明天。然而,遥想当年,济南镇守铁铉在为建文帝殉节时必定未曾有过丝毫的犹豫,而屹立在趵突泉边的国难馆,亦同样默默地撞响泣血的钟声,不远处,那一声声没有节奏的声响,或是蔡公时的呻吟!或是北伐时期济南沦陷中千万魂魄的幽咽!也许,确实应该选择这样一个日子去感悟一座城市的千年风霜,在那里,有新年的炮竹声,有沦落的哭喊声,更有像极一个人希望与绝望交织的命运。 愿把记忆搁浅,颠倒的顺序定格在归来的起点上。喧嚣的火车站,到处是奔走的人群,而我在这片拥嚷的环境中艰辛地呼吸着。突然,一个女人,准确地讲,一个“年迈”的女人闯入了人们的眼帘。我不敢去猜测她的年龄,可是,凭借时间计算的年岁永远追不上那一道道被岁月挤兑的皱纹。或许,她的年龄与我的母亲相仿,但面容上却呈现着祖母辈的沧桑。那个女人弯着腰,背着比自己还要高还要重的行李艰难地穿梭在人群中,单薄的身体本不足以占据一个人的位置,却活生生地占了两个人的空间——行李太大了——她不累吗?她有多少力量啊?难道她的男人不会替她背一会吗?……纷纭的疑问,像窗外飘飞的柳絮,不住地敲打着我的心脏,又像针一样,刺得心脏一阵又一阵的疼,不知道这份痛苦是为了她,还是为了我的父母,抑或为了未来的自己。一会儿,一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一样苍老的男人面带笑容地奔来。他是她的丈夫!他手中紧紧握着金灿灿的车票,眼睛闪亮着,光亮着,明亮着,像是泪水洗过一样清澈。那一路狂奔的神情仿佛在告诉女人,“媳妇儿,我买到票了!”。私念,这个男人不会网上订票,不会电话购票,也不知道离人工服务台最近的那一台自助服务订票机是什么妖怪,他只有默默地等着,等着前面一个接一个人从身边匆匆走过,等着将一毛又一毛的钱置换成两张窄窄的车票后,他才长吁一气,声称:“这个社会走得太快了,我这老骨头都跟不上了!”随后,便欣喜若狂地奔向他的妻子,生怕因任何时间间隙的阻碍而无法将生活中独有的喜悦分享给自己的妻子。只是,他的出现又一次重重地让我湿润了眼眶——真的!那一刻,我的鼻尖泛起沉重的酸楚,眼泪如果不是因为碍于他人,便早已夺眶而出,这不只是为他们,更是为自己。——眼前的男人背着用木板拼成的行李箱,而正是因为这个破陋的木板箱,引来了许多人的停足观望——这太古老了!太久远了!久到像我这样的年龄丧失了对它的记忆,久到身后的零零后惊诧地询问着他们的母亲,“妈妈,那位爷爷背的木板箱是多么神奇啊!”。只是,零零后眼中的“神奇”,是压在他们身上多么沉重的负担,是脆弱的生命碰撞在僵固的社会硬石上无法泯灭的刻骨铭心!我相信,他的木板箱一定比他妻子的背包还要重!还要沉!因为他们是世界上微不足道的人,因为正是这种微不足道的命运,他们才清楚人世间最深情的温暖只有离自己最近的人才能给予,也仅仅只有他们才会欣然付出。而这种无偿的馈赠是他们守候一生的幸福,哪怕这是在多灾多难的人生轨迹中仅剩下的支离破碎的幸福!静静地,他们跟随着人潮缓慢地前进着,安静地前行着…… 在他们身后,一对年轻的情侣默默地望着他们。女孩很调皮,想用手摸一下男人的木板箱。可是,当一只手即将碰触到木板箱时,被另一只手,她男友的一只手挡住了。男孩略带笑意向女友摇着头,似乎在劝女友不要去打扰他们。女孩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想去摸一下”,男孩笑着回道:“别去打扰他们了!”。或许,男孩所说的“不要”正是我所理解的“不敢”,不敢去面对像这对夫妻一样的人儿,可包括自己在内又有几人不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儿呢!不敢去面对他们身后所裹挟的人生荒凉,可生活的困厄又何尝不是荒原的一望无际!更不敢去碰触人生中最不敢碰触的两个字——苦难,可人生岂是一马平川的康庄!苦难是女人背在身上的行李箱,比她自己还要沉,比她自己还要重,是男人背在身上的木板箱,比时间还要苍老,比岁月还要坚固。但是,人生岂能因此便郁郁寡欢?想必这是谁也不愿得到的结果!那对苍老的夫妻,尽管那么微不足道,尽管那么不值一提,但是,他们却从来不曾丢失笑容。笑容!源自心底的那一份笑容!男人取票时的笑容!女人见到车票时的笑容!还有他们看见一个淘气孩童时共同的笑容!我没有计算他们的笑过几次,也不想把这份苦难叙述成诗情画意。柴静在《看见》中引用白岩松的言语,“其实,人生所谓幸福的时候都是痛苦的,只有事后回忆起来才是幸福”,倘若置换成那一刻的现实,这对夫妻又有什么时候不是在痛苦中渡过的呢!又有什么时候不是在幸福中渡过的呢! 从这对年迈的夫妻往前追溯,向上溯流至与凯子见面的日子。自毕业之后,他与女友来济南已近一年了。他说:“这一年,他做过销售,做过证券,开着服装小店,并一直做着室内设计,但离那座房和那辆车的距离依旧很遥远”,那一刻,我虽用时间的短暂来作掩饰,但无法否认此刻的他便是彼时的自己。的确,又有几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能够轻易达到这个社会的高标准!又有几个人在浮躁的土壤中可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凯子早已不是我刚刚认识的他,流光替代经年,换了擎天。曾几何时,一个懵懂的少年是多么喜欢打扮自己,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已然将其余的同伴远远地甩在身后。然而,时间是一个人最优秀最持久的老师,也是一个人在一生之中遇见的最严厉的老师,如今的他早已不再过多的注重自己的容貌,而满脑子里思考着如何在这座省会城市里立足。忆得,在贵和大厦中,不知道什么面料可以织成一件挂了n个零的lv包,又不知道一只高达十六万元的手表是何等的构造。商学院理论中时常研究的名牌刹那间变成了现实,而我早已在鲜活的面孔中失去了研究企业的兴趣,目光中只剩下盯着价格牌,一边念叨着“个十百千万”,一边浮现着微微的笑,在满脸堆砌的笑容中,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的苦涩!每每遇到这种情形,记忆的大锤总是忍不住砸开过去的大门,紧接着,澎湃汹涌的往事像一匹饿坏的老狼,一口扑到杭州大厦的一角,在那里,一件衣服的价格可以用普通人一辈子的物质价值来衡量;又一口扑到了浦东两岸的距离,一边是巍峨的五星级酒店,一边是轻易间矗立起的板房。念极深处,以至于窒息,相似青葱的年月,我们本是简单,却总是将自己深陷一个复杂的牢笼,即便连在开怀大笑的日子里,也难以做到像曾经的无畏少年那样放肆。在一个旅行渐起的日子里,我竟一而再地怀念起火车驶出的地方。 那处火车出发的地方,何尝不是人生路途中的另一所驿站!一切没有什么开始,也就没有什么结束。依偎着列车上的窗户,我看见大地被一片黑幕所缓缓地遮掩,而人生的天幕迟早也会看见一缕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