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三位祖母，都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人，一位是父亲的养母，自己没有生育儿女却养育了几代人，我们姐弟几个都是在她老人家的细心呵护下长大的；一位是父亲的生母，生下七个儿女，却很少顾及他们，害得父亲五兄弟中有三位打光棍，幸而父亲被领养而不至于沦落成光棍；一位是老公的祖母，生下八个儿女，祖父在三十而立之年便变成了瞎子，不得已送出了两个孩子，现在都已儿孙满堂，却还是自己单独过着生活。

　　三位祖母中，父亲的养母和老公的祖母都是童养媳，十岁左右便开始在夫家生活，从小受着婆婆的管教和拘束，学会如何做封建社会里“三从四德”的女人，学会如何做家庭里面最卑微的仆人——公婆及本族的长辈，即便是错了，也得服从；丈夫是天，尽管自己做事累了，也得随时侍候着，否则就是不守妇道。她们就这样地生活着，任劳任怨一辈子。倒是父亲的生母，可能是家境算殷实吧，二十八岁才嫁出来，且在家里享受女王般的生活，祖父直至死，都不敢在她面前说句大声点的话来。

　　（一）

　　父亲的养母，是我最亲最近的祖母，她给了我及我的兄弟姐妹们童年及至上学历程上所有的呵护，是我这辈子都挥不去的回忆。

　　还是很小的时候，记忆里最模糊的深处，寒冷的冬天，简陋的土砖房内，祖母一大早便烧起了柴火，叫我们几个拿着小板凳，都围坐在灶火旁，灶火上放着水壶，灶里煨着红薯，祖母总是让柴火保持着不大不小的火焰，让我们在寒冷的天气里总能暖和和的，不至于手上、脚上生出冻疮；晚点，温暖的阳光从墙壁的隙缝里偷偷地钻了进来，射在不平整的房间地面上，形成大小不等的小光斑，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便在小小的房间里踩着这些小光斑，然后，等它们射到祖母给我们做的棉鞋上面，看着棉鞋上特别耀眼的光班，我们手牵着手，唱啊跳啊，祖母便在一旁喊着：“别撞到碗柜上，把碗给砸了！”，“注意柴火，掉火炕就不好看了啊！”……，再晚点，等太阳把大地照暖和了，祖母就把我们全赶到外面去晒太阳，当然，她早上的事也在这个时候做完了，也会跟我们一道去外面晒晒，看着我们别乱跑，别跌倒。

　　小时候，父亲每早骑自行车赶去三十多公里路的地方上班，我们姐弟几个得赶去上学，母亲便是天还没亮就出去做农活了，往往是祖母一大早起床，生上柴火，为上班上学的赶做早饭，总是给父亲打两个荷包蛋，我们就用荷包蛋汤来伴饭吃。祖母就跟我们说：你们的爸爸每天都有很重的体力活，吃好点才能更好地照顾这个家，可父亲还是把蛋分给了我们姐弟几个吃，说我们正在长身体，得吃好点。

　　我们就这样在她的呵护下慢慢成长，姐姐上初中了，然后轮到我，到弟弟，再到妹妹，祖母就这样重复着她每天做的事情，尽管我们长大了，还是管着我们，怕我们受到伤害；之后，姐姐出去打工了，轮到我上高中，到弟弟，再到妹妹；接着，姐姐找了男朋友，轮到我出去找工作了，到弟弟，再到妹妹，祖母还是重复着她的事情，还是管着我们，即便是姐姐和男朋友出去约会，也得管着，叫我们自尊自爱；再接着，姐姐有了小孩，弟弟妹妹相继有了婚姻的归宿，我在外面的工作也还如意，她依旧管着我们，在我们面前经常唠叨着，要姐姐带好小孩，待好丈夫；要弟弟跟弟媳好好相处，劝他们“家和万事兴！”；要妹妹为人妻后收住好玩的心……，当然，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我，怕我再不找对象，便会变成老姑娘，嫁不出去，直至我听他们的安排，把婚给结了，她才彻底放下心来。就这样，祖母陪我们走过了在娘家的全过程，她每天如一地为我们操劳着，从不抱怨半句，相反，她逢人便夸我们是多么多么地乖巧懂事，是多么多么地孝顺她；唯一在变的是她渐渐螨跚的步履，是她渐渐变白的头发，是她越陷越深的皱纹。

　　原本祖母可以舒舒服服地过完这辈子的，可命运还是捉弄了她，她在我准备订婚的前一个月不小心摔了一胶，结果摔出了粉碎性骨折，只能靠药物慢慢调养，这便开始了她拄拐杖的余生。可她依旧管着我们，管着我们的下一代，常拄着拐杖跟着姐姐弟弟的小孩跑，累了，就找个地方坐下歇歇，眼光始终放在贪玩的小家伙身上；后来，祖母是真的走不动了，多半时间是躺在床上，她还是改变不了管我们的*惯，靠在床上为我们缝缝补补，还为我的儿子做了娃娃鞋。最终为我们耗尽了她一生的精力，走不动了，手动；手难动了，口动，在她人生最后的时日里，她还不忘叮嘱我们本份做人，诚实做事。

　　祖母离世前几日，已吃不下任何东西，但还是放不下我们，拉着我们的手不肯放，眼里满是对我们不舍的泪水，到最后，眼睛也睁不开了，可只要听到我们唤她，她便努力动着眼皮，或能睁开，或动动，挤出了泪水……祖母就这样在我们还来不及偿还她的时候走了，辛劳了一辈子，无怨无悔，带着对我们无限的爱和不舍离开了。

　　时隔四年，祖母的身影还是清晰地印在我们的脑海里。每次回娘家，一看到挂在神台上祖母的照片时，那慈祥的眼神依旧让我们想念，让我们心生敬畏。尽管不相信什么前世今生，可对祖母，我还是期待有来生，让我们再续祖孙缘——好好当您血亲的宝贝孙儿孙女，让今生所欠的，来世再好好地加倍爱您、孝敬您！

　　（二）

　　老公的祖母，一直住在老公家里，老公的大伯赡养着老公的曾祖母，原本老公的祖母是由他二伯和公公两兄弟一起赡养的，可他二伯总认为母亲偏心，不愿意与她同住一个屋檐下。

　　我嫁到老公家，才发现原来祖母和公婆只是同住却未同吃，祖母自己煮着吃。我婆婆也不喜欢祖母，我们结婚后，祖母就挨着我们住下了，只是我邀她一起吃饭，她有点不肯，即便来了，也是自己端着饭碗，来夹点菜吃，都有点小心翼翼的。

　　接着，为了生活，我们夫妻俩在外面经营了几年的小生意，很少回家。留下祖母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着。

　　后来，外面的生意因我的怀孕转让给了别人，我老公家的房屋也因修建公路而准备拆除，但最终还是等到儿子出生后才被拆除的。在我挺着大肚子的几个月里，祖母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我，特别是老公不在家，她几乎每天都陪着我，能帮我做的事情都帮我做了。

　　再后来，房子拆了，公公婆婆在邻居家里租了一层住下了，原本打算让祖母去二伯家住的，可二伯宽敞的房屋却让出了最阴冷的且没有出口的里屋给祖母，祖母住了两天，好像是哭着要自己出去租房子才被我公公给接来同住的。

　　我是在娘家住的月子，回来时，又是与祖母同住一边，才开始，祖母是和我们一起吃的，可最终，她还是选择了自己煮着吃。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在一起吃的日子里，婆婆把所有的事都赖给了祖母，煮饭菜、洗碗、打地等一切家务，自己则是有事做事，没事就在外打打牌或和邻居家聊聊天什么的，就是不肯在家呆着，有时还会嫌祖母。

　　老公的工作是不定时的，忙的时候根本顾不上我们母子，初为人母，我感觉带小孩特别地累，婆婆对我们几乎不闻不问，祖母却细心地关心着我。每次祖母都会尽快做完自己的事，来帮我带儿子，我便能着手做做自己的事情，有时祖母还催着我去睡个小觉，补充下睡眠。夏天扇子不离手，却是为了给我儿子扇凉风、扇蚊子……就这样在祖母的帮助下，我们一起在邻居家的楼上生活了一年，后来由于邻居家儿子要结婚，公公婆婆又只好去其它村民家租房子，可再次租到的房子不够一大家子住，我们只好另找地方租住，就这样又和祖母分开了两年，直等到政府同意，建个临时住房才再次和祖母住在一起。

　　几乎稳定下来的生活里，我们再次要求祖母与我们一起吃饭，可她终究还是没有答应，也道出了其中的原因：祖母说她的儿女太多，和我们一起饮居，某些叔伯姑婆会认为是我们受的她的钱财才这样做的。老人想得太多，可我又不能改变什么，唯一能回报给她的：便是尽量多陪她看看电视，晒晒太阳，聊聊天的，这也许就是她唯一想要的那份有晚辈陪同的温情。

　　相处久了，祖母也会和我说说她的故事：她的父亲好赌，于是她十多岁便来到了夫家，到祖父三十多岁双目失明时，她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祖父瞎了后，叫她离开这个家，她也确实打包出去了几日，可心还是牵挂着瞎子丈夫及自己的孩子，最终又回到家里，从此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日出而作，日落却不能栖，还得为孩子们缝衣做鞋，做家务……后来，又生下了两个小孩，因日子太艰苦，不得已送出了两个男孩，也尽量把家里的几个拉扯大，送他们读书、学手艺、去当兵，有母亲如此，感动至深，可至今却还有儿子对她不满，说她没有照顾好他们，到底是失职还是他们的贪婪呢？

　　沧桑的岁月更加加深的祖母原本固执的性格，这也是叔伯姑婆不喜欢她的原因之一，说她太过固执，做什么都只依着自己，稍有不如意，她便不理你了，可我知道祖母这辈子有道不尽的苦，她只能用固执的外表来掩饰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内心。那些叔伯姑婆都已经是儿孙满堂了，天天各自为自家的事奔波着，陪自己的儿孙共享天伦之乐时，又何不抽点时间来陪陪他们快九十岁的老母亲，因为祖母也想要儿女们的多多陪伴。面对过年过节大家送东西回来给祖母时，都是送了东西便走了，祖母都显得很失望，她是多么希望儿女们能留下来陪她吃上一顿饭啊！

　　和祖母住在一起的这几年里，祖母默默地给了我很多的帮助，特别是我的两个小孩，天天围着她，因为他们可以找他们的曾祖母要糖吃，可以请她带他们在附近玩玩，祖母也是如此深爱着我的小孩时，对他们的照顾是那么的细致入微，就像当年我的祖母带着小时候的我们。也正是有了两个小家伙的陪伴，祖母的晚年才有了细微的变化，她和他们在一起，尽管会很累，可她过得很开心，如果哪天，我们带着两个小家伙出去了，她好像失去了什么似的，每次都坐在大门边上，等着我们的归来。

　　毕竟是快九十岁的人的，祖母的身体还是一日不如一日，可她还是坚持要单独饮居，知道改变不了她什么，我们只好叫孩子们请他过来一同吃饭，每次在曾孙们的牵拉下，也能揍到一起吃点菜，却依旧是那样的小心翼翼。

　　对我们如此，可她却从来不接受我们物资上的给予，帮她买的衣服、糖果或其他，她就会塞钱给我们，否则就把东西还回来，摧来摧去惹怒了她，她就会把东西摔我们房里……唯独收下我们对她的那份敬畏和那份来自和我们一家子坐在一起的家庭温暖。

　　我也常叮嘱我的儿子们，在家多陪陪他们的曾奶奶，哪怕问她要糖吃，也会让祖母感到开心。只愿我们的陪伴，能淡去她内心几十年的寂寞，让她的晚年因我们而幸福！

　　（三）

　　父亲的生母，我的亲祖母，小小的个子，吆喝人的事情却很精神，所以不管是祖父生前、伯伯、叔叔，对她都宛如对待女王般，她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我们的相处不是很多，回忆里只有逢年过节过生日才去拜访下，最多也就是吃顿饭便回家。只记得春节去拜访时，祖母总会给每人泡上一碗红枣茶，摆上糖果，然后自己便忙着做饭菜去了，年年如此。

　　我母亲甚至我父亲都不喜欢我这位祖母，因为她对我们一家子很少关心。以前，祖母家住在山边上，屋前有一棵很大的杨梅树，每到杨梅成熟的时候，伯伯便会送来一些杨梅，可母亲大多是把它给倒了，母亲说伯伯送来的杨梅都是地上捡的，有青的、有烂的，也确实如此；小时候的姐姐去祖母地里摘条黄瓜吃，便被祖母狠狠地骂了一顿……

　　如今，祖母也老了，现在和叔叔一家人住一起，很多次，她都拄着拐杖来到我娘家，跟我母亲讲婶母虐待她，经常不搭理她，也想下来和我父母同住，昔日的威严在她苍老的脸上已经找不到的，有的只有可怜和孤独，再有那份希望得到晚辈孝敬她的期待。我母亲也变了，变得同情她，可面对复杂的家庭，她只能好好地劝祖母与叔叔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也只好多去叔叔家看看她，帮她买些零食之类的。

　　我还是只有逢年过节跟姐妹们一起去探望她，每当这时时候，她就像一个期待爱的小孩，在我们面前尽情地流露，拉着我们的手，舍不得我们离去。毕竟现在各有各的家庭，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尽量抽点时间去多看看她，多陪陪她，毕竟是我们的亲祖母，不管她曾经对我们怎样，她现在已经老了，只愿她的风烛残年能过年安心点，过得幸福点。

　　感谢我生命里的这几位祖母，特别是前两位，是您们教会了我许多东西，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也悟出了许多人生真谛：每个人在这世间走一回，都会经历生老病死，每个人都不是十全十美的，我们应当学会包容，学会忍耐，懂得尊重人才会被人所尊重；也并不是每次付出都能得到回报，只愿做到问心无愧。

　　愿天下的老人都能得到关爱，受人敬重，因为待我们年老时，也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