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成了我的读者 几十年的积累,终于将发表和未发表过的东西攒成了一本叫做“书”的东西,没有太多的兴奋,因为变成铅字已经多次,不像年轻时那么在意,又到了“五十知天命”的年龄。想不到前几天回到家中,闲谈时母亲顺手从枕头底下拿出我的那本淡绿色封面的书,说道:“你这书,我没事儿就看,没事儿就看。他们问我,你整天在家不闷得慌?我说不闷得慌!妮儿,你的书,成了我的依靠。”“他们”,是指我家的邻居们。 我,竟一时答不上话,是惊讶,意外,也是一种很特别的感动。 母亲小时候跟教私塾的舅舅上过几年学,识得一些字。在解放初期社会变革前后,她本有机会走出乡村,但是由于姥姥的传统思想,她过上了普通农妇的日子。我们姊妹五个相继出世后,母亲看书写字更成为水中月镜中花。我们上学后,每每给姨写信,她总是说着让我们学写,我能从她欣喜的目光中看出她的满足——那是一个母亲面对孩子成长的满足,即使她为此牺牲了自己许多,包括读书看报——那是能为她打开外面世界的通道。 几十年忙碌,人们早已忘记母亲还是一个识字的人。现在,母亲竟然十分认真地对我说着刚才的话,我能感受到,她是用心在看了。由于繁体字和简化字的区别,也由于多年的搁置,我相信母亲可能读不懂别人的文字,或者只能懂个大概,但是对于女儿的文字,她一定读得懂!母女心灵的相通是谁可以比得了的?何况文字中许多熟悉的生活画面是我们共同的记忆。 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相依相伴,五个子女各有各的事情,只有小弟在乡里能常回家看看。对于衣食无忧的老人来说,最大的问题莫过于寂寞。年轻时他们忙,忙得无暇顾及到休闲甚至停歇,像两只不知疲倦的老鸟,不停地为小鸟打食,虽然累,但是他们听到唧唧喳喳充满活力的叫声,眼见孩子们在跟前来来去去,心里就十分宽慰。大概那时候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寂寞,甚至还盼望有歇歇脚的时候呢。人生啊,就是让你什么样的生活都要体会到,你拥有时不觉得怎样,流失了才猛然清醒。生活是高明的大师,他用时光而不是语言来教诲你。 父亲还好,他有一帮老弟兄。从几年前开始,每到下午三点,他们准时到村东头的大杨树下集合聊天。要在城里用时髦的叫法,可以算做“聊吧”了。开始是四、五个人,听说今年已经发展到十几个人了。有的是父亲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当村干部时的搭档,有的是信用社退休的职工,也有普通村民,都是熟识又谈得来的老伙计。他们来自周围的四、五个村子,好在都不远,一、两里地的,三四里地的,带个马扎,骑上自行车,或者干脆走过来。听说今年我那近九十岁的大爷也加入了这个队伍。我问他们谈些什么,父亲说,什么都谈,庄里的新鲜事儿,过去的辉煌经历,谁的孩子在哪里、干得怎么样……孩子常常是他们谈得最多的话题之一。 有这么个“聊吧”,父亲的精神世界丰富起来,我在家的几天,一过了中午,还不到点他就开始张罗了,把自行车从西屋里推出来,把马扎夹在车后坐上,找出自己的凉帽……看得出,那是他老人家每天的念想。 母亲就不同了。过去那些大娘婶子爱到我家闲坐聊天,这几年老人越来越少,前后院的婶子大娘有的去世了,有的因身体原因走不出家门,母亲又*惯了自己不出门的日子。她一生中最牵挂的孩子们,包括儿孙辈,都成了远飞的小鸟,母亲够不上他们,只能独自一人守着曾经那么热闹的院子。为此,母亲在院子里栽种了各式各样的花草,我和弟弟妹妹也时常带回院子里没有的花木:弟弟带来柿子树、冬枣树、杏树,妹妹带回银翘,我把朋友带给我的枣庄大石榴树移栽回去,还移了一株迎春。舅舅送来的枸杞子已经长过了房檐儿,妗子送来的无花果也结了不少果子,娘还分出一棵让我带到了济南的院子里。都知道娘喜欢花草,有了这些花草,母亲每天的生活变得有了些期待,有了些乐趣,时光或许会过得快些,不那么熬人。甚至在电话里也时常与娘聊到她的花草。春天我回去的时候,顺便把刚出的书带了几本,想不到父母竟然那么当回事儿。听母亲说,父亲也时常读,看到我成长的经历,也与母亲交流,有时候会看得眼酸。可是,我们那时候分明是无忧无虑成长的啊!冷了热了不怕,饿了累了不怕,有了难事儿也不怕!因为总有一棵大树为我们挡风遮雨,总有一副靠背让我们安全地歇息。 父母也欣慰,对他的孩子是满意的,甚至还感到骄傲。这是做父母的常态吧。没有哪个父母不觉得自己的孩子是好的,只要有一点点成绩,就能给他们带来十倍的幸福快乐。孩子的好,是父母最大的兴奋剂!没有什么比孩子成功幸福更让父母高兴的事了。 时常想陪父母在那所小院子里住上一段时间,可是每次又总是匆匆忙忙地离开,永没有住够的时候。这本书如果能够替我陪陪老人,心里也可以得到一丝安慰吧。 2007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