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老董》 母亲生日那天,在替她整理旧日的一些老照片和信件时,我看到了母亲写给老董的信:“一晃40多年过去了,真的非常非常想念您……,您还是那样整天乐呵呵么,眼下北京的大枣就要上市了吧?我还记得院子里的那几棵枣树,每到秋天,那彤红彤红的枣子艳得我们直馋,您找来一根大长竹竿,劈啪一打就落下一大片……。落款是小惠,1986年8月3日”。 突然有了老董的音讯,这下可真把母亲乐坏了。老董是民国年间外公在北平住宅的管家,一个地道的老北京。他原先是一拉洋车的,偶遇外公,外公觉得这小伙儿挺实诚,便雇他来府上拉洋车、做杂事,后因其诚实可靠、任劳任怨,便又帮他成了亲并安置在宅子里做管家,至此,这一干就是一二十年。要不是小鬼子发动了战争,也许老董会一直做下去呢。 在母亲的记忆里,老董就是自家人。母亲小时候,老董拉着洋车送她上学,经常边小跑着拉车,边唱些平民土歌谣……。那时的北平有身份人家的女孩子是去不了天桥之类的“下三滥”的地方的,老董总是瞒着我外公拉着我母亲和二姨去天桥看杂耍,竟然有一次还拉她们去菜市口看城门楼子上吊着的被处死大盗的人头,回来后把我母亲和二姨吓得直做噩梦,当然把老董也吓了个半死。 母亲是个急性子,恰逢我有假,因此就决定由我陪她去趟京城。那个年代上海到北京坐特快列车也要16~17个小时,上午8~9点钟到达北京后,母亲在火车站给老董家的公用电话打了个传呼,告诉他我们约在11点钟左右到达,让他在家中等。 9月的北京下着麻麻细雨,透着一层凉爽。我们在一家杂货铺买了一把油布伞,坐公交前往。老董的家在离骡马市大街不远的一个胡同里。尽管母亲是老北京,可从小都是坐洋车出门,对北京的一些贫民地段根本就不熟,我们边走边问,在快到达胡同口时,就见一戴草帽的老人弓着腰在雨中站着,“那一定就是老董”,母亲对我说。“老董”母亲边大声呼喊着边快步跑了过去,胡同口的老人一惊摘下了草帽,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母亲,10秒的沉默,“老董”母亲又叫到,蓦然白发苍苍的老人弯下了腰,深深地向我母亲鞠了一躬:“大小姐,是你么?”在得到确认后老人开始呜咽了,用沙哑的嗓子说:“大小姐啊,终于把您给盼来了,老爷还在吗?,接到传呼后,我就一直在等,怕您找不着地儿呐”,老董颤颤巍巍地说。这下我才知道85岁的老董在接到传呼电话的信息后就一直站在风雨中等着我们,这等了约莫有2个小时呐,我的眼睛也开始感觉有些湿润了。母亲搀扶着老董进了屋。这是间胡同沿街的小屋,黑黢黢的,只是窗台上的那几盆花特别不协调地艳丽显眼。老董拿了把紫砂壶给我们沏了茶,自豪地告诉我们他儿子当了警察,这房子就是儿子单位给分的,老伴儿去年死了,他儿孙就在不远住,时不时地来照顾他。之后,老董言归正传地问我母亲:“大小姐,抗战胜利后老爷咋就不回来了呢?我想老爷呐,我一直在盼着……,哎,无奈又干起了拉洋车的活儿,媳妇给人缝补洗衣,哎~,老爷可是大好人呐…。”,当老董知道我外公去了台湾没几年就故世后哽咽了,他有些抽搐地说道:“老爷那么有学问,怎么50来岁就走了呢?怎么就走了呢?我这没用的糟老头子倒活到现在…。”老董不停地嘟哝着。母亲为了不让老董太伤心,便引开了他的话题,对他说:“我们的戏上要用北京的一些老土调,您老还能哼上一、二曲吗?”,老董点了点头,拆开母亲送给他的红牡丹烟,拿火柴点了一棵咧开嘴笑了:“一月一,老太太要吃红烧鸡……,三月三老太太要吃糖花粘…。,五月五老太太要吃烤白薯…。,十月十老太太裤子尿精湿……”。“哈哈,大小姐,这些都是胡同小调,上不了谱呢”。母亲说小时候听过。老董又点了棵烟,呷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象土茶馆里的戏迷有板儿有眼地拉开嗓门儿唱道:“初一啊,十五啊~庙门开,牛头马面站两排,阎王那个老爷啊中间坐,一阵阵阴风呐,刮出个女鬼来…。”“哈哈哈,调儿太高了,”老董笑着转而又一本正经地哼了起来,那腔那调简直太有韵味儿了,我忘神地听着, 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年代:老董顶着风拉着洋车边跑边唱的情景。老董要留我们吃饭,母亲说还有约会就拒绝了,我知道母亲此时的心情,她懂得老人一定会提出由他请客的,母亲不愿这样做,也许更不愿当着老人的面流泪。临走时母亲问老董要了一盆花,并偷偷地往他的枕头底下塞了几百元钱。出门后,我回头看见老董站在门口挥手道别的样子,我感觉母亲哭了,她背对着我,然,我听见了那抽泣声。是啊,眼前的这驼背老人就是她逝去的儿时回忆呐。我小心地捧着那盆花上了火车。 回沪后没多久那盆花就遗憾地枯萎了,后来听说没几个月老董就死了,他死得很安详。我又买了盆花,遥望着北方。我还记得那次老董临别时对我母亲说,他哪天走了,一定去那儿找老爷。 这一晃又快三十年了,安息吧!老董。 管家老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