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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椿树下
 
 
修改时间:[2015/02/28 18:07]    阅读次数:[536]    发表者:[起缘]
 

   大椿树下 (小说)

   石 玉

  天渐渐暖起来了,脱掉棉袄棉裤的孩子们跑起来格外轻快得意,他们的爷爷奶奶们僵直的筋骨,借了这春天的气息,也似乎又有了一点儿活气,变得灵动了些,至少不想再呆在这憋了一冬的窄窄的小屋里了,而对久违了的外面有了一丝向往,想到胡同口的大椿树下去了。

  三奶奶先是颠着小脚找来烧火棍,把灶底的最后一把柴烧透,便掩上门往外走。烧柴的大锅也有好处,有这点儿余火,半晌功夫,饭也不会凉。年轻人却没人愿意烧柴,嫌脏。一烧起来,灰就直冲屋顶,落下来铺满一层。年轻人先是换烧蜂窝煤,浑身净是眼儿,摆起来怪好看的,就是呛人的煤味不如柴烟闻起来舒服。后来,又换了煤气,象个大炮弹一样的,一拧就出蓝火。

  唉,现时啥都比过去强了,人也比过去享福多了。就说穿鞋吧,三奶奶这一辈子做了多少鞋呀。打从结婚那天起,三天回门到了娘家,七天再回来的时候,花包袱里整整包了八双鞋,婆婆,公公,小叔,小姑,丈夫一人一双。这是乡下不成文的规矩。新媳妇第一次从娘家回来,一人一双新鞋,这是见面礼。新媳妇针线活咋样,手巧不巧,全在这鞋上了。她记得当时回到娘家就白天黑夜地赶,几乎没有睡过觉,手掌心被锥子把咯得红肿红肿的。

  有了孩子以后,每年冬天,都要赶两阵子活。一是秋末初冬,大人孩子从头到脚的棉衣棉鞋,厚的薄的。直磨得手上起了茧花。这一层茧花儿还没脱净,又进了腊月,过年,是庄稼人心胜的时候,不管穷富。再穷也得撑个脸面。衣服没有多少新的可换,洗洗浆浆改改补补对付一下就行,一人一双新鞋是不能不做的。况且孩子们的鞋烂得快,不过年也已经穿不得了。

  现如今可好,大人孩子都买着穿,打扮得一个个跟小洋娃娃似的,电灯这么亮堂,可谁还熬夜干活呵,“可惜了这瓦亮瓦亮的电灯光!”三奶奶时常这样说。熬夜的是有,那是看电视,坐在家里就能看见外面的事。儿子刚把电视搬回家的时候,孙子非得拉她去看,她去看过一回,国家大领袖一出来,跟报纸上一模一样,还会来回走动。后来,她见儿媳妇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就知趣地隐退了。

  三奶奶这时候已经掩上门走到院子里。她想到街头去看看。街头这条路是大路,总有人走过。即使不认识的外村人路过,他的自行车铃声,他的穿戴,或是他车后座上驮的口袋什么的,对她来说也是新鲜有趣的,比家里黑乎乎的墙壁灵动多了。要是走亲戚的后边带个小孩,就更好了,她要猜猜从这儿路过该是哪个村的,走什么样的亲戚。比如车把上带个盖着手巾的篮子,可能是给月子人送汤米的;如果是竹篮子,里边又不是很满,那是看老姑老舅的,多年的老亲戚不讲究带多少东西;如果是一个鼓鼓的黑提包,那八成是新亲家,讲究,一般亲戚不用这么讲究;如果带上一刀纸,不用说是上坟的……

  空气里任何一点儿生动的迹象,都会使她充满兴趣地联想。她有时候自己都暗暗发笑,没人路过的时候,她甚至像小孙子小时候一样,盯着椿树上的白胡子老头儿(一种专在椿树干上爬动的小虫)看上老半天,甚至还在心里念叨着几辈人小时候唱过的儿歌:白胡子老头儿,出来牵牛儿,牛儿不走,和它拉手……人老了,没事儿干了,光剩些瞎想了。

  如果回到自己屋里,面对四壁就是想象也是枯燥的、重复的。比如房梁上的一个疤,早就被她想象成一只眼睛,越看越象。墙皮脱落的一块,则象个狗头,呲牙裂嘴的。现在,对这些熟悉的东西,她想象的速度几乎是光的速度了,不可计算了。因为一看到那个疤和那片裸露的墙壁,眼睛和狗头的影像已经在脑子里跳出来。可她,还得天天陪着它们。尤其到了冬天的夜里,人也睡了,狗也不咬了,街上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她越想睡就越睡不着,眼越睁越大,墙上的铁笊篱就变成了骷髅头。她给自己壮壮胆,劝自己:这大把年纪,咋这么没出息。这样,半睡半醒地混下去,混下去。当村里第一声鸡叫传来时,她的感觉,简直像当年听到儿子落地时的第一声啼哭。她翻翻咯疼了的身子,心想,终于又熬过了一夜,天就快亮了。

  三奶奶的儿子铁头,早已娶妻生子,孙子孙女也都大了。村里有个风气,晚辈成人后一般都不在老宅基上盖房子,嫌老宅子窄巴,大都向村里要了新宅基,圈一个大院子,起了又高又宽亮堂堂的大北屋。偏房盖了也没人住了,只是当仓库或者做饭用。

  她们家划宅基时,老两口儿都还算得上身强力壮。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像许多同辈人一样,为了儿子使出平生力气,拿出了全部积蓄。她家还算好的,只有一个儿子,儿子多的人家甚至借了债。庄稼人就这么着,穷也得争这口气。给儿子娶媳妇,倒像不是儿子一辈子的大事,而是自己一辈子的一个大工程。为此,总得把肚子鼓了又鼓,把腰挺了又挺。

  媳妇娶进新院落,这老宅子就剩老两口儿了。前几年媳妇的房子又翻新了,盖成了前出厦的,下雨在屋外都淋不着,晾个衣服也方便。她当时想,只要孩子高高兴兴,自己住老屋也没什么,反正也没什么客人来,老了还要什么好呵。

  这老房子让那些新房子比得,更显窄巴了。窗户小,窗棂子一根挨一根,冬天还得糊上纸。房顶矮,加上几十年的烟熏火燎,里面黑古隆咚,地面坑坑洼洼。年轻人谁也不愿意走进去,有事也是站在院子里说完就走。只有老人们在里面摸索,闭了眼也能找到灶台,火炕,小马扎。这是他们住了一辈子的家。而这个家里也曾经闹轰轰地充满生机。几个孩子在炕上炕下蹦达着长大。当时也没觉着窄巴,只觉热闹着哩。看看几个孩子一天天往上窜,心里头那个美呀,就觉着日子有过头。 她认准了,人是个宝,孩子长大了就是她的金山银山。可现在,三个闺女都嫁到外村,最近的也有五里路,隔三差五地来看看,她就像过年一样。可闺女一走,一闹一静,又把她闪一下子。她盼着闺女来,又怕她来。

  三奶奶有时候远远望着儿子前出厦的四间大北屋,心里酸酸的。不过,那一般是在媳妇对她没好气的时候,对儿子她是不会有怨言的,儿子住高楼才好呢,那是自己的骨肉,天底下的福都让他享了才好哩,自己熬的就是儿子一步登天。可偏偏儿子和媳妇是没法分开的,媳妇好也罢孬也罢,总得和儿享受同一个待遇,这使得老太太心里好一个烦恼,总也寻不出法子,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想起媳妇对待她来就伤心难过,巴不得一辈子别再见到她。可偏偏还得打交道,每年收了麦子,还得为自己的口粮去找她,得找好几趟,待到她发话叫儿子把麦子扛过来了,打开一看,心里更憋气:麦子是打场的下脚料,尽是麦余子,拿它换白面,换的面少不说,人家还不愿意要。她又不敢给儿子说,说了又免不了和媳妇吵嘴闹乱子,儿子笨嘴笨舌的,她怕儿子吃亏窝气,谁身上的肉谁心疼。一次,她实在憋不住了,趁媳妇过来拿铁锨,鼓了鼓勇气说了出来:

  “你打了那么多好麦子,怎么净给我些麦余子?”

  “娘,你不是常说吗,灾荒年的时候,地瓜叶子也吃不上。再说,拣一拣不就是好麦子吗?这可多着十来斤哩。”

  三奶奶只张了张嘴,她被噎得答不上话,开口前满心里是理,叫媳妇一说,反倒没道理了。心里想:自己真是没用了。儿媳妇走了,她又想起一件烦恼的事。自己的眼花得连砂子和麦粒都辨不出,她见顺子奶奶戴着老花镜,看东西可清楚了,说是才两块五,就一直想买一副,可媳妇就是舍不得花这个钱,还说: “买花镜不成了俺叫你干活了?你有儿有女的,就情等着吃现成的吧。”

  三奶奶那个气呀:你们现在翅膀都硬了,用不着我这老妈子了。当初我一把屎一把尿给你们抱孩子做针线时,你嘴那个甜哪,一会儿娘,虎子放这里了,俺走了。一会儿娘,你再给虎子做个厚棉裤吧,你做的好穿。又一会儿娘,你做的饭好吃,俺不开伙了。现如今可好,连孙子媳妇都快进门了,也不往这跑了。又没了鸡狗,这院子里一天到晚没点动静,怪冷清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处闲宅子呢。

  老头子在的时候,还能啦个呱逗个笑,现在剩下个孤老婆子,她觉得天长夜更长,总也熬不到头。过个一年半载,一回头,又觉得日子过得飞快,心里一阵惶恐,甚至有一丝儿绝望。

  三奶奶蹒跚到街头的时候,四辈奶奶已经坐在大椿树下的大石磙上了。这是早年轧场的一个石磙,早就废弃了,放在这里有三十年了吧?是大人孩子啦闲呱凑热闹的地方,所以石磙磨得溜光溜光的。孩子们当马骑,大人们当板凳坐。

  四辈奶奶算是有福气的,他有四个儿子四房媳妇,七个孙子孙女。现在是在四个儿子家轮流吃饭,不用自己烧火。可是弟兄四个也常常为你多管了一天他少管了一天而嚷嚷。开始,四辈奶奶一听到嚷嚷就呼天号地哭一场,哭老头子为什么不来把她领走,剩下她这个多余的人,再后来,上高中的孙子回来正碰上奶奶坐在石磙上哭,跑过来和奶奶一块流泪,把奶奶扶回家,把书包一摔,对着饭桌前的爹娘扔下一句话:“你们今天咋对俺奶奶,等你们老了,我就咋对待你们,到时候你们可不兴后悔。”爹娘吃惊地望着他们家原本文诌诌的小秀才,无言以对。奶奶又哭起来:“傻孩子,你可不能这么说,那是你亲爹亲娘,他们对你有生养之恩哪。”孙子过来抱着奶奶说:“奶奶,你不是他们的亲爹娘吗?这是一个理啊。”

  第二天,四辈奶奶家的故事在村里流传开来。有半年的时间,他们家没再为老太太的事嚷嚷过。村里的年轻媳妇虽然在老人面前都回避说这件事,可老人们还是听说了。

  现在,四辈奶奶似乎吃了颗定心丸,因为她有个好孙子。虽说孩子上学,一两个月才回一趟家,但每次回来往她炕沿上一坐,说上几句话,递个炕笤把,都熨贴了她的心。现在晚上睡不着觉,她不再数数,而是想孙子,想他的模样,想他的声音,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也很少做那些吓人的梦了。她的脸上渐渐有了些光泽,眼睛也似乎亮了许多。四辈奶奶见三奶奶来了,就欠了欠身子,用手指指让出的半边石磙。当三奶奶就要坐下去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把她吓得差点摔下来,那是一声女人的尖叫。听到这声音,两位老人的脸色变白了,腿也有点发抖。

  原来是六爷爷不行了。尖叫的是六爷爷的儿媳妇。刚才,四奶奶出门的时候,碰见她端着一碗汤拿着个馍给公公送饭,四辈奶奶还说:“大老远的,这汤不凉透了吗?”那媳妇说:“怕凉了,这不是紧跑快走的吗。”四辈奶奶望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还紧跑呢,早没热乎气了。”唉,这苦命的人,恐怕连口凉汤也没来得及喝呢就走了。

  几天过去了,六爷爷已入土为安,去给他穿寿衣的人说,他的炕头上放着大儿子从东北给他寄来的药,纸包已经打开了,看样子,他是想下炕倒水,从炕上摔下去了。寿终时刚满六十五岁的六爷爷有一个与这个季节紧密相关的名字—开春。他还是在开春时远离了这个季节。名叫开春,是因为他生在这个季节,这个季节曾经是他走向红火的日子,有红火也就有偃旗息鼓销声匿迹的时候,啥事都一样,树叶子和庄稼也都是一茬一茬的,人也是这样。六爷爷的消失,对这个几百户人家的村子没什么影响,大家各自忙各自的,只有四辈奶奶和三奶奶再坐到这个石磙上时,才偶尔想起他。“人也真快,三嫂,还记得那年开春扛这个石磙不?”

  按辈份,六爷爷是这两个老太太的远房小叔子,所以,她们说话中还是叫他的小名。

  “咋不记得,咱俩送粪回来,他非叫咱停下地排车,把个石磙滚到上头。”

  “停车那刹,我怕不牢靠,就把车紧靠在这棵椿树上。那时候,这椿树才碗口粗哩。”

  “咱说叫个人和他抬,没等说完,开春就把石磙扛到??儿上了。”

  一条老狗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也不怕人,挨挤着趴在三奶奶的脚下。三奶奶就伸出手梳理它身上的毛,把自己的小脚伸到它的肚皮底下。刚换了单鞋露出的脚背靠在狗的肚皮上,又温暖又舒服。三奶奶熟悉这条狗,是西院腊月家的。它打小在这儿长大,一窝一窝的小狗都养大了,送走了,它也老了,没先前精神了。她想,年年都听说有人丢了狗,被人逮去卖狗肉了,咋它就没人逮?是嫌它老还是咋的?

  想到这里的时候,三奶奶的眼里又多了一些凄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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