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史铁生,我知道了地坛,也一直仰慕和神往那个“可以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的世界。 北京有“四坛”,天坛,地坛,日坛,月坛,其中最僻静和内敛的,恐怕要数地坛这座虽经数次雕凿和修饰却依然散发着荒芜气息的古园了。正因为如此,地坛公园不仅成了一个跑步打拳健身休闲的地方,也是一个栖息和疗养精神、思索和探究生存问题的好去处。史铁生就是在这个园子里感悟生命,在轮椅上碾压和印刻出辉煌壮丽的生命轨迹的。 地坛公园位于安定门外大街东侧,距离我们入住的楚源香江酒店很近。在北京的时候,我每天早晚往返于酒店和望京西园,都要在安定门地铁站进站出站,须得步行一公里多走过安定门外大街的西侧。傍晚和清晨,每次走过大街我都会看见大街东侧那高耸的地坛牌楼,在傍晚或晨曦中显得雄伟高大庄严肃穆,有点像神话故事里的南天门,再往远里看,目光可及的地方是一条长得看不到头的甬道和一片黑??的树木,影影绰绰,如同水墨图画一般。朝霞初现和晚霞的余晖即将逝去的时候,整个地坛公园上空便渲染上了一层玫瑰色或橘黄色的色彩,和园中模糊的灰色一起搭配成一种空旷幽远的色调,平添了几分神秘和诡异。 每当这时,我就有一种冲动,就想马上走过天桥,直入园中,淹没在这联结着白天和黑夜思忖感悟着生与死的时空中,去感受史铁生涅??时痛苦和哀伤,感悟他对人生的豁达和乐观!但是,公园早已关闭或尚未开放,我也有自己预定的是要做,所以只能放弃,只能期待。 与地坛近在咫尺,当然不能擦身而过给自己留下遗憾。培训中途我们休息的那天,恰好是个周日也是冬至的前一天,一起来的同伴,有的去了八达岭去欣赏宏伟壮丽的长城,有的去游览富丽堂皇的皇家宝地天坛和故宫,有的则乘高铁去天津外滩呼吸带咸味的阴冷的海风,只有我一个人留在了酒店,我决计一定要去地坛看看。 虽然冬至即至,但那天的天气还算暖和,没有雾霾,太阳光却不甚明净,被细微阴冷的北风一吹,太阳光就在城市的楼群里东躲西藏,猝不及防之间就把寒气塞进了人的领口和袖口。吃过中午饭,我从酒店出来沿安定门外大街西侧走不多远,向东走过一座天桥,就到地坛公园的西入口,那座绘有“天龙地凤”彩画的牌楼便完整清晰地耸立在了眼前,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显得更加高大雄伟深沉厚重。过了牌楼,向前步行约300米,就到了饱经沧桑朱红消退沉淀着历史兴衰更替的厚实的坛门,花2元钱买一张进入公园的门票。门票蛮便宜的,不过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从未提到坐着轮椅去买票的情形,是地坛公园的旅游价值提升了?还是因为史铁生让地坛驰名吸引游客人满为患必须卖票了? 进入坛门可沿着三条道路往前走:向左一条,通往斋宫、神马殿、钟楼,最远可到牡丹园;中间一条,直走可以贯通公园直至东天门,一般是一些抄近道的过路人走的;向西一条,通往宰牲亭、神库、皇祗室和方泽坛。游人进入园中,可以由斋宫开始沿顺时针方向漫步,也可以由宰牲亭开始逆时针观赏。中国人向来遵守礼法,遵从从左到右的秩序,史铁生在《我与地坛》提到的那一对中年夫妇不例外。我进入坛门后也下意识地选择了顺时针方向,自斋宫开始,依次走过神马殿、钟楼、牡丹园,又转向方泽坛、皇祗室、神库、宰牲亭,祭坛以及与之相关的建筑之间,因地制宜,开辟出了或大或小的草坪和花圃,草坪和花圃中间长着形状迥异的松树柏树梨树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都一样遒劲挺拔。三条主道之中,又有一些小路交错相通,相互回环。我徜徉其中,一边漫步,一边回味着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描述的那些景致,“蜂儿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摇头晃脑捋着触须,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瓢虫爬得不耐烦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满园子都是草木竟相生长弄出的响动,悉悉碎碎片刻不息。” 可惜在这冬日,园子里草色枯黄,落叶衰败,那些经历雾霾沾染灰尘的松树柏树的绿色也不再那么透亮,显露不出些许生气来,那些蜂儿、蚂蚁、瓢虫、蝉蜕、草叶上的露水都销声匿迹把悉悉碎碎的响动包裹在了严实的季节里,难怪史铁生说“冬天是一群雕塑”、“冬天是干净的土地上的一只孤零的烟斗”,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经过或接近牡丹园空地上的健身舞场时,才能感觉到园子里还有生存的乐趣和执著。虽然是星期天,偌大的公园里人其实并不多,若让时间定格下来,仔细去数的话,应该不上百人,这与游人络绎不绝热闹非凡的天坛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想来也正常,天和地本是世界的两极,一个高高在上,一个踩在我们脚下,人们都*惯于崇拜和臣服于天,谁还会惧怕地留意脚下的泥土呢?不过,古代的帝王们是很遵从土地的,所以才有了地坛,有了地坛公园。我以为,与其向高处仰望天,不如放眼于土地,因为这地上不仅能生出五谷杂粮,还能生出一种与命运抗争的坚韧不拔的精神来。比如,史铁生就是在地坛中经历苦痛的思索后浴火重生,实现自己生命的价值的。他说: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2010年的最后一天,对于史铁生来说,那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终于到了,生命的减法掳掠了他的一切鲜活的元素,他终于停止了呼吸。但他在苦痛中汲取营养,用凝重的笔墨喷涌而出的那些深邃且富有哲思的文字,和他在苦痛中煎熬不休抗争不止的高尚灵魂,却增加了他生命的厚度和深度,同时也激励和感动了无数热血青年和文学创作者,增加了他们的厚度和深度,他的生和他的死都如同地坛牌楼一样雄伟壮丽,一样值得我们崇敬和铭记。 史铁生离去后,听说地坛公园就愈加宁静了,我去的那天游客就很少。在园中踱步的时候,我在脑海里一遍一遍的想象描摹着这位用轮椅用笔雕刻自己生命轨迹的作家是怎样地摇着轮椅进园,怎样地靠近园中的老柏树思索和感叹,怎样地坐在矮树丛里不理会前来寻找他的母亲!想着想着,忽然看见不远处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年妇女推着一个轮椅,轮椅上坐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老年妇女一边在缓慢地推着轮椅,一边在和老者低语什么。我知道轮椅上坐的不是那位在苦痛中学会了执著和坚强的作家,因为他已离去了,他活着的时候,也是一个人进园一个人出园,他的母亲只能在家里痛苦和煎熬,或者有时去园中远远地看着他,“儿子的一切苦难,在母亲那里都是加倍的”、“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从史铁生这几句话里我们应该都能品读到母爱的伟大和沉重,也应该能体会到他对母亲倔强之后的歉疚和不安,这就是人间至纯至真的情感流露。 看不到史铁生在轮椅上默坐、呆想、推开耳边的嘈杂整理纷乱思绪的情景,看不到母亲站在园中远远张望时脸上表情的悲苦、焦灼和无奈,也看不见那对老人唱歌的小伙会捕鸟的饮者女工程师那位最有天赋的长跑家以及弱智姑娘和他的哥哥了,那就去看看他曾经抚摸倚靠过的柏树松树吧! 树多是地坛公园的一大特色。斋宫、方泽坛、钟楼等建筑物前后的开阔地上,都长着高大挺拔的松树柏树梨树等树木,甚至连史铁生用来躲母亲的那些矮树现在也长高了,若在春夏之时,这里树荫浓密,避雨纳凉,的确是一个读书和思考问题的好地方,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再愿意在这散发着泥土味的地方去咀嚼苦难思索人生了。情不自禁之时,伸手抚摸那些粗壮的古柏古松树干,隐隐约约就会感觉到有一种情绪或者说一种精神在树的躯体上升腾,由树根一直攀升到树梢,渗透至每一根枝条的末端,最后在地坛公园的上空凝聚成一个坚韧倔强的灵魂。这个灵魂,也被史铁生写进了一本叫《我与地坛》的书每一行文字。 就在我倚树而立,浮想蹁跹的时候,几只麻雀悄然而至,飞落在树丛下的草坪上,跳来跳去地觅食,不禁又让我想起了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写得那句话——冬天,是林中空地上几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此时此景,细品这句话我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的力量:严冬时间,觅食困难,老麻雀飞了很远的路,寒风刺痛了它弱小的躯体,它的羽毛变得凌乱蓬松,但为了生存,为了小麻雀,它还是一往无前在严寒中寻觅生存的希望,这是一种多么执著伟大的精神力量啊。 置身于这宽阔冷清的公园中,看着那些静的或者动的景物,想想那个摇着轮椅走完人生历程的倔强坚韧的作家,我真觉得自己太渺小太软弱,甚至还抵不上园中的那些蜂儿、蚂蚁、瓢虫、蝉蜕和草叶上的露。史铁生说自己“职业是生命,业余是写作”,他拖着病残的身体,不断用文字挖掘自己身体内的温度和体悟,坚持和延续着自己生命里的加法,不断提升生命和生存的质量,增加生命的厚度和深度,升华出一种激荡人们心灵的精神品质,这永远是我们值得感动和敬佩的。而自己作为一个健全的人,却经常抱怨命运的不公,悲天悯人,甚至于连仅存的一点写作爱好也想抛弃,这难道不是怯懦和退却吗?不,我再不能这样消沉和颓废了,我必须站起来,走好自己的路,因为我来过地坛,感受过那种倔强和坚韧的生命力量了! 不知不觉,日头西斜,已是下午三点多。我在地坛公园里已经品味了整整三个小时。起风了,风更大更干冷,我想我该回去了,因为我在这里已经找到一种生存和生活的力量。 走出地坛的时候,我似乎听到方形的祭坛里隐约传出了一阵“时而悲怆时而欢快,时面缠绵时而苍凉”的唢呐声,好像在低吟高唱着一首诗: 最后的练*是沿悬崖行走 梦里我听见,灵魂 像一只飞虻 在窗户那儿嗡嗡作响 在颤动的阳光里,边舞边唱 眺望就是回想。 谁说我没有死过? 出生以前,太阳 已无数次起落 悠久的时光被悠久的虚无吞并 又以我生日的名义 卷土重来。
2015年1月10日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