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猪的重量

　　小村民风淳朴，年关杀猪几乎成了家家户户的头等大事儿。

　　到那时，东家会在大铁锅中煮上几十斤上好的新鲜猪肉，配上自家晾晒的干白菜，满满一大锅的杀猪菜，热气腾腾，香气缭绕。邻里街坊们大都在受邀之列，也有老人携着小孩三三两两地走过来，大家围坐在圆桌前，饮酒吃肉，谈笑风生，热闹非常。

　　她是吃肉大军中的常客。在村里，她肥硕的身材常常引得路人频频侧目，吃起肉来满嘴流油，毫无形象可言。

　　腊月二十一，家里杀了一头三百多斤的大肥猪，妈妈喜笑颜开地招待客人，连忙吩咐我去喊她。当我迈着极不情愿的步子走到她家大门口的时候，却发现她正在跟一群孩子吵架。

　　“死肥婆，就知道吃别人家的肉，自己却一毛不拔！”

　　“你那么肥，不如把自己炖起来吃掉！”

　　“肥婆肥婆死肥婆，吃东家的肉，敲西家的锣，生儿育女个个矬！”几个调皮的孩子竟然拍着手大声地唱了起来。

　　“我乐意，我又没有吃你家的肉！”她用手指着那几个孩子的头，迈着笨拙的步子就要去跟人家拼命。

　　“算了，算了，都是些不懂事的娃儿，别计较了！” 我急忙冲上前去，紧紧地拽住她的胳膊，连忙劝慰道，“走吧，我妈喊你呢，我们一起……”

　　没等我把话讲完，他却突然从屋子里冲了出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一只手紧紧地钳住了她的胳膊。

　　“妈，你不许去！”他冷冷地说道，“姐，你先回去吧，我家还有事儿！”

　　“宝儿，你快放手，我要去！”她生气地说道。

　　“妈，你不许去！”

　　“哥，你就让妈一个人去吧，我跟弟弟都听你的话，我们在家吃米饭行吗？” 7岁的妹妹插嘴道。

　　“我说了，你们谁都不许去！”说话间，他使劲地拽着她的胳膊往回走。身后，跟着一个泪眼朦胧的妹妹。

　　“不，我要去，我要去！你放手！”她忽然发起狂来，一个人在地上打着滚，手脚并用地撕扯他的衣服，一个个有力的巴掌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妈，算我求你了，明年，我也给你养头猪，好不好？”

　　“不，我不要，我不要！”她依旧在原地不依不饶地打着滚，一个人扯着嗓子大哭大喊大闹，把邻里街坊都惊动了。

　　妈妈闻声而来，一到大门口就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过身对他柔声说道，“傻孩子，你明知道她身体不好，不能受刺激，你怎么能这么做？”

　　“娘，十几年了，我家也没能养一头猪，你看……”他说不下去了，一个人捂着自己火辣辣的脸庞流出了泪。

　　“嗨，你这孩子，吃肉是咱们村的风俗，人越多越热闹，谁还会计较这些？”妈妈淡淡地说道，“你们都跟我回家，咱们一起吃肉去，家里都等好久了！”

　　“都散了吧，散了吧！”他沉沉地说道，“娘，你们回去吃饭吧，我不饿。”

　　转过身，一个人默默地走回了屋子里。我知道，这肉，他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

　　第二年春天，13岁的他把学校的行李一股脑地打包带回家，一进门就甩出一句话，“爸，我不念了。”

　　叔叔不由分说，挥手就狠狠地抽了他一嘴巴，“没出息！”

　　“让妹妹和弟弟上学吧，我在家也好帮你下地干农活，顺便养头猪！”

　　“养猪？孬种！”叔叔用手敲着他的脑袋气愤地骂道，“你这是猪脑袋吗？”

　　“对，我是猪脑袋！从我记事的那一天开始，我脑袋里就只想着养猪！”

　　“养猪？你干什么不好，你还想养猪？难道像你那个傻妈一样只知道吃肉吗？”

　　“住口！”他的声音忽然就颤抖起来，“她是我妈，她才不傻！”

　　“对，她不傻，是我傻！我辛辛苦苦地把你们兄妹三人拉扯大，一个人没日没夜地干农活，盼星星盼月亮地希望你们能快一点儿长大……”

　　“爸爸，我长大了，我已经长大了！”

　　“宝儿，我知道，可我并不希望你长大，我希望你可以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上学读书哇！”叔叔哽咽道。

　　父子俩相拥而泣。身后，站着一个笑呵呵的女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里端着的那一碗刚煮好的肉，喃喃自语道，“宝儿，快到妈这儿来，肉，有肉。”

　　端午节的时候，妈妈去集市上买回来一对儿猪崽。从此以后，他常常趴到猪圈门上看，就像看着两只小宝贝，时不时地给它们带来一捆捆新鲜的野菜。

　　起初，叔叔一直都没能同意他养猪。叔叔知道，他还那么小，平日跟自己忙得昏天暗地，叔叔真得不忍心，让跟他起早摸黑的少年再去喂养一头猪。

　　仲夏时节，为了能早早地干完农活，他和叔叔一起住在了山上，任凭炎炎烈日几乎把空气烤成一团火。

　　那天中午，妈妈照例炖好了肉，给婶婶送去了一大碗，并吩咐在家看门的一双弟妹照顾好她。

　　那日太阳很毒，妈妈忍不住跟爸爸唠叨，宝儿小小年纪，人却被晒得像个小老头儿似得，身上也都脱了皮，要不，咱先把地里的农活儿放一放，先帮他家弄一弄？

　　爸爸默默地卷起了一支老旱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复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下午两点半，妈妈和爸爸刚要准备上山干农活，却见小妹光着脚丫一路大哭着跑了过来。

　　“娘，娘，我妈不见了！”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儿？”妈妈大惊失色地问道。

　　“我不知道，你刚送来肉，妈妈就让我和弟弟去睡午觉了。我一醒来，她就不见了！”小妹断断续续地哭诉道。

　　“你先别哭，她说什么了吗？”爸爸皱着眉头问道。

　　“说了，她说，等我们睡醒了，就跟她一起去找哥哥！”

　　“这么热的天儿，她找你哥哥做什么啊？”妈妈不解地追问道。

　　“肉，妈妈说，有肉，要给哥哥送肉！”

　　妈妈一听，眼泪立马就流下来了。爸爸急忙拨通了叔叔的手机，妈妈也喊来了还没有下地干活的乡亲们。

　　就这样，一支支队伍从村里沿着各个方向寻找开去。叔叔和弟弟兵分两路，也立即寻找了起来。

　　最后，弟弟发现了迷了路的婶婶。他没想到，她竟然一个人跑去了十里开外的南山，而弟弟和叔叔却都在北山干农活。

　　当他找到她的时候，她已近昏迷，口吐白沫，嘴里还虚弱地嘟囔道，“宝儿，快到妈这儿来，肉，有肉。”

　　那一碗香气四溢的炖肉，早已结结实实地扣在了她的肚子上，汤汁洒了一身。

　　他一声不响地想把她扶起来。可是，那一个13岁的少年着实不能撼动她那近200斤的身躯。

　　他流着泪，哭着说道，“妈，我们回家吧。”

　　慢慢地，他发现她的呼吸越来越弱，嘴角的白沫却越吐越多。他大声地呼唤她，用力地摇晃她的肩膀，而她的眼睛，却再也没有睁开过。

　　当妈妈带着一伙人赶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他正拼命地想把她搀起来，只是她稍一直起身来，就又和他一起重重地倒了下去。

　　那一碗飘香四溢的肉，依旧被她死死地扣在怀里。他含着眼泪努力了那么久，都没能把那一只大碗抽出来。

　　大人们的眼睛湿润了，他们纷纷走上前来，合力把肥硕的她放在一辆小小的三轮车上。叔叔拉耸着脑袋坐在车里，眼睛里写满了哀伤。

　　那时，他也只是拍了拍叔叔的肩膀，强忍着泪水，一字一顿地说道，“爸，我们回家吧。”

　　她走了以后，他再也没有吃过猪肉。

　　年幼的弟弟和妹妹常常围着他在锅台边儿打转，口里不停地跟他唠叨，“哥哥，我想吃肉，我想吃肉！”

　　他吞了一口唾沫，用力地眨巴了一下眼睛，许久，才缓缓地说出一句话。

　　“今年，咱家也养一头猪吧。”

　　犹豫了很久，他才向妈妈说起了这件事儿。

　　“娘，我想养一头猪。”

　　“傻孩子，你还养什么猪啊！想吃肉，上我家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娘，我想自己养！要不这样，您先把这一头半大的猪崽交给我，等秋天收了粮，我就按市价把钱还给您！”

　　一句话，说得妈妈泪流满面。

　　“宝儿，娘哪里是心疼这猪崽儿的钱？娘是心疼你！”

　　“我知道。可是，我曾答应过妈妈，我要给她养头猪！”

　　妈妈二话没说，她喊来了爸爸，然后就把那一头最大的猪捆了起来，几个人抬着放进了叔叔家的猪圈里。

　　一头雾水的叔叔看着泪眼汪汪的他，难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腊月二十一，他喊来了爸爸和乡亲们，把那一头不足90斤的小猪杀掉了。

　　“噢噢噢，杀猪喽，杀猪喽！我家杀猪喽！”

　　不谙世事的一双弟妹兴奋地拍手叫好，围观的乡亲们却忍不住抬起袖子抹起泪来。

　　这一天，小村发生了一件怪事儿。家家户户都杀猪，就连平日里热衷于掐算老黄历的爷爷奶奶们也喊着儿女把自己家的猪宰掉了。

　　那一天，他的家里坐满了宾客。人们纷纷端着新鲜的猪肉和白酒来到他家，老老少少全部围坐在圆桌前，饮酒吃肉，谈笑风生，热闹非常。

　　他默默地看着相亲们带来的精肉和大骨头，对着夜空喃喃地说了一句话：

　　妈，快到宝这儿来，肉，有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