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集的洪泽湖畔一旦到了严冬,就全然不见了浅荷碧草与树木掩荫。那时普天飞雪,大地骤寒,劲厉的冷风从低矮的房舍间呼啸而过,向古老的村庄传来彻骨的寒凉,繁忙的人们已归于长长的宁静。森林与田野间都积满了雪和淡淡的夕照、荒凉的旷野溶汇一气,让这个世界大大咧咧铺展出一幅雪景寒林。前方的大地与天际早分不清界限变得飘渺又朦胧,白垠垠的一片,伸向远方。 薛大沟拐弯口有一处废弃的小学,紧邻边有三间简陋的店铺。已是初春的元宵节,家家灯火通明,处处鞭炮声声。八哥瘸着腿拿着抹布正擦着柜台,同村的谋叔在躬身清点店铺中的货物,店面很小物品自是不多。八哥叹了口气看了看窗外的雪,昨天他与村头的谋叔商议,他这个小店不打算再开下去了,他将所有货物蚀本转给谋叔。话虽这么说,毕竟这个店铺是他多年辛苦经营的成果。就算是盘给他人也得将里里外外收拾的干干净净,也算是对即将阔别的老友做一次话别,给自已的心头送一个安慰。 八哥已五十多岁了,瘦矮的身材,幼时因患麻痹症而落下左腿残疾,家里害怕养不活因而取一鸟名曰八哥。那年八哥的儿子文龙出生时老婆因难产去世了,于是八哥一个人带着儿子艰难的往前捱,捱到孩子读小学,中学,高中。今年学校寒假时,儿子的中学一位老师托人带给八哥一封篇幅很长的信,那是一个即将离校的老师临走前对一个学生的殷切希望与忠告。老师是儿子文龙高中一二年级的班主任,他闹不明白一直在全学校名列前茅的文龙陡然间成绩一落千丈,后来几经周折终于查访到孩子在高二开学时就迷上了网吧。老师为此深感痛心由于自已已患上不治之症即将离开自已的学校,无奈写信向文龙的家人致以深深的歉意,衷心希望八哥好好劝导挽回孩子。乡下人就是实在,乡下的老师更加淳朴可敬。 八哥同村的谋叔儿子多年前就考上了名牌大学,去年回家好像突然变成了暴发户,拆了家中住了几辈子的土坯草房盖起高大阔气的二层小楼,据说是做了大官。村委会干部还特意在他家门口修了水泥路,经常有人开着豪华的小车停在平实实的路上,下车时手上总会提着一些乡村人的稀罕之物。八哥傻想着自已将来也让孩子去读大学,也盖起二层小楼过着神仙般的日子。这种莫名的诱惑着实让祖祖辈辈辛苦劳作的乡下人焦灼地企盼。现在八哥看见谋叔走路时腰杆总是挺的直直地,于是鼓起勇气求谋叔帮忙找人盘下他的小店,并一再说明原因是老师带来的那封信,其次是想到泗阳县城看着儿子读书时,谋叔慨然应允。 八哥带着儿子在县城一个偏僻的小巷里租了一间简陋的房子,那里离儿子的学校很近。离开家乡那天八哥就考虑好,无论如何也要把孩子教育好。但是,当前最要紧的是如何活下去,八哥考虑到自已是个瘸子,又没有手艺。只能是买上一辆三轮车在县城里拉客,像骆驼祥子那样。至少八哥比祥子强多了,车子是电动的,只要有电跑多远他也累不着。就这样,爷俩总算安顿下来。八哥不想积聚什么钱财,也没有想过做什么大事,他只要每天看到儿子正常放学回来心就安定了。 每逢星期五学生离校回家时,八哥的三轮车生意特别好,从学校门口到汽车站一个下午他可以跑上七八趟,能赚三十多块。每个月都有四个星期再加上平时收入就可以赚六百多,除去房租就可以全部用于买儿子喜欢吃的鸡腿和面包,八哥高兴地算着。不知怎么他陡然想起,近来儿子放学回家的时间都比较晚,照理学生放学时间应该是一样,然而儿子为什么很晚才回家。 八哥变得害怕起来,胡乱猜想。眼前黑阴阴的,像要倒下来,连忙骑车往学校赶去。 泗阳致远中学的对面是很拥塞的居民区,往里走都是密密层层的饭馆和理发店之类的招牌,当然也有网吧。网吧门口都靠着未成年人不准进入的牌子,可是网吧地点选在学校附近,显示出网吧老板的用心良苦。八哥从第一排开始,一家又一家去找儿子,最终抵达房舍巷子的最深处,那里有一家网吧。儿子文龙今天来得特别早,学校刚放学他就拼命跑到这里,他正在高兴地玩着游戏,声音像纯银一般。他早忘了父亲每天的细细叮咛,忘了学校的紧张学*,好像自已属于另一个世界。八哥喊了一声儿子后便凛然扭头走了,他不想闹出太大的局面,孩子还有一个学期就高考了,来不及多想,八哥决定以后每天接送儿子上学。 今年的春天还是特别的冷,昨天的雪还没有化,今早劲厉的北风又扑面而来,地上已看见一层厚实的冰冻。昔日草木林荫的绿化带已积上厚厚一层白雪。致远中学大门口那条宽阔的柏油路也是白茫茫一片,遍布着学生们上学的脚印。八哥就站在路的对面,从那里可以看到儿子教室的窗口。昨晚儿子向她保证不再去网吧了,八哥还是不放心,他会在门口等儿子放学然后一道回家。八哥在午饭时就听说今天可能天气要变,有同行劝他天这么冷就别去受这个苦了。可是八哥依然穿上黄大衣带着棉手套一躬身就走进雪地里。现在八哥分明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脸已经冻的通红,他捂住耳朵用力蹦跳几下,好像好了许多。 天气真的说变就变,一会儿,满天的乌云黑沉沉地压了下来,风更加急了,雨夹杂着雪花越下越大,八哥蹲在马路边打着雨伞感到越来越冷。终于,坐在教室里的儿子透过雾??鞯拇翱诳醇?寺砺飞隙车蒙?醯母盖祝?谑羌奔泵γΦ嘏芟蜓?C趴凇N牧?嬲?奈?砸训墓??a href="http://www.duwenzhang.com/huati/houhui/index1.html">后悔了,他流着眼泪向八哥保证一定好好学*,再也不让父亲操心了。说起来在我们泗阳有很多这样的家长,每当中学晚自*结速时学校门口就围满一层层的人群,他们都在等待着自已的孩子,等待着孩子去实现他们内心多年的企愿。此后每天清早,文龙都会在父亲的呵护下,踏踏实实地走向学校,走向书本。我知道天下的父母几乎都在不断地重复着这种循环,上一代渴望着下一代学业有成,前途辉煌。他们对儿女的期盼与奉献是全力以赴的。由此我们可以原谅一些理性水平不高的老人,他们以并不温和的方式从下一代身上找寻自已曾经失落的梦境。 临近高考时学*的繁忙与身心的疲惫是每个人一生最为难忘的时刻,文龙也不例外,文龙高考成绩超过一本线二十几分,现在已到了要为自己作出终身选择的时间。儿子当然要问问父亲,八哥也拿不定主意。于是,跑回村里去问谋叔,他自已绝对不敢做出那么大决定,谋叔斟酌再三,拿笔写下了可供参考的材料,八哥高兴得美滋滋的。站在家乡村头远远就看见谋叔家门口那条宽宽的水泥路,八哥的脑子里充满遐想。那个夏天那么烦热又那么令人兴奋,树上的知了在欢快地叫着,稻田里青蛙高兴地唱着。八哥老家屋后是一道蜿蜒的长堤,长堤外是茫茫的洪泽湖水,宽阔的湖面微风飒飒,涛声隐隐。 记得那年的七月十五,交警队的事故股传来消息说,八哥的电动三轮由于闯红灯出了交通事故。现在他在医院正在接受抢救,儿子文龙立刻惊呆了,头重脚轻,心慌意乱。 在医院的抢救室八哥面色苍白地躺在一角,瘦弱的身上都是血迹。警察带着文龙赶来时,他缓缓地举起手,看样子有点喘不过气来。他抓住文龙的手交待说,“看样子我是撑不下去了,可惜看不见你的录取通知书了,切记以后将通知书复印件烧一份给我……”。儿子嚎啕大哭,人生体验最深刻的地方是无法用言词来传递的,此时八哥噙满泪水的眼睛死死地看着儿子,已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文龙只是流泪,频频点头,完全乱了方寸。 八哥的墓地座落在薛大沟的最东边,从这里可以看到他的小店,也能看见他老家后面那条蜿蜒的长堤。长堤外的滔滔湖水波光霞影,芦荻起伏。空旷的田野微风**,像是吹来八哥一生甜酸苦辣的滋味,弥漫于湖水,弥漫于墓地。石碑上贴有一张儿子文龙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红红的纸张,既鲜艳又明亮。忽听远方谋叔家门口水泥路传来一声声汽笛,清新又悠长。惊起这个村庄的淳朴村民一个长久的希望,留下一个低沉悲凉的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