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有预期,也自以为早有准备,一段时间以来接连出现的一些事以及它们所寓示的信号,还是让我有些惊慌,觉得来得快了。是的,我觉得老年的日子正飞速地向我奔来。 一个夜行人,行程终点未到,身旁原已十分稀少的灯光,突然一一熄灭了。就是这种感觉。 对老去的恐慌,这是人之常情;我一个凡夫俗子,自然也要接受时光的鞭打。老而心中不平,甚至老而有怨、有恨,就不那么正常了,至少影响健康。我们经常说“安度晚年”,就是希望老者老而无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老人是社会的基石,老者安则社会安。 前些年,有一次陪我爱人到她曾经作为“知青”劳动过的一个小农场。在杂草丛生、满目荒凉的旧场部,我们找到了多次从爱人嘴里听到过的那位开明、能干的老场长。在一个衰败、幽暗的屋子里,形体瘦小的老人蜷曲在一张简易床上,听到我爱人自报名字后一骨碌地坐了起来。据老人介绍,几年前,乡镇政府一个招呼都不打,突然将农场以低廉的价格卖给了一个老板,老板刚开始时来转了转,以后就不见人影了。而农场早已分田到户,从此各家也就各顾各了。老人的孩子皆已长大成人,如今都在外地城里打工。家里仅剩两个老人,老伴痴呆,而他自己也是癌症晚期。临别时,听老人慨叹一声:“共产党很无情!”我当时心里一惊。我们都未多说什么,而当时的情景的确也无法给老人留下什么安慰。别后不久,就听说老人走了。老人最后的那句话,多年来一直很不是滋味地在我的心里翻腾着。我们且不去管老人的怨气是冲着谁来,也无论他这气生的对不对,但对于一个个体生命来说,这样带着怨恨、带着不平死去,我认为是件令人遗憾的事。 如果说当时听到老场长的话还不及往深处想的话,近年来,也许是对人事更迭看的多了,加上自己的年纪越发与这些老者接近后,发现这种怨怼、失落的情绪十分普遍。 这种情绪,在过了五十岁以后的公务员中特别多,而以领导干部为甚。在这个体制环境里一待就是几十年,先不说人的行为、思维模式已经完全固化,一接触到体制之外的东西会感到无所适从,因而对新生活充满莫名的恐惧;人的价值观也是整个的依附在这个体系里,以周围的人的荣辱为荣辱;更为重要的是,这些人一辈子积攒了太多的期待,老之将至,这种期待愈发遥遥无期,便转而为失落和怨怼。他们早年就将自己委身为单位机器的一颗螺丝钉,到头来却发现未能得到预期的奖赏,反而被弃如敝屣;眼见退休的时间日近,而一旦离开了机器,螺丝钉自然也就成了废铁了!这种焦虑,其实正是这几十年来推行道德教育的结果。长期以来,大家似乎并不将工作当做职业,而是当做事业。这样问题当然就来了,所谓事业,是可以从事一辈子、要用毕生的精力去追求的,就好像我们上一辈子的那些职业革命家,他们是可以不用考虑退休问题的,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可以一直干到光荣牺牲,最后尸体上覆上党旗,办丧事也用不着你、甚至你的家人来操心,自然会有治丧委员会料理一切,最后还能荣享“最伟大的什么家”的称号。这样的美事,相信人世间并不是有太多人可以享受到的;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为什么什么事业奋斗终生吧!而你自己一开始就一厢情愿地把原本是用来吃饭谋生的一份工作当成毕生的事业,不是十分可笑的吗? 如果作为一名具有坚定的理想信念的党员,为了你自己的信仰,无论如何你可以也应当无怨无悔。但是说实在的,这样的人在现实社会中肯定不会太多,况且多了社会就容易偏执、反而不正常了。一般的百姓,则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以及不是太差的天赋,其实还有一条路可以选择,那就是让自己成为某个方面的专家,也就是说,你必须早早地确定好自己毕生的事业(这个可以跟你的本职工作有联系,也可是毫无关系的),并且矢志不渝地为之努力。英雄不问出处,且无论年龄,当然更不必为退休后没事干发愁。 作为一个单位人,按照国际上许多法治社会的做法,人一旦退休就跟原来的单位没有任何瓜葛了,退休后就等于进入了另外一个体系,晚年生活的一应事务全都交由专门的社会管理部门处理。我觉得改革开放三十几年了,我们政府内部老的“单位人”的观念却一直没有太大的变化。一个人等于进了公务员队伍,你终生就是党的人,一直到死了还必须由已经根本不认识的原单位的领导来致悼词,说一些很可能与你毫不相关的谀辞才算走完全部程序(且慢!死者家属、子女今后的生活单位还得管)。正因为这样,许多人虽然退休了心却可以不用退,他依然有权经常了解、过问甚至干预党国的一切事务;如果他在生前还有什么遗愿未了,这个阴魂死后是不会散的,还会继续左右原来单位(或国家)人们的行为。呜呼!久而久之,我们周围的阴气岂不是越来越重?由一个个单位联想到社会、又联想到国家,不由得令人脊背凉气顿生。 说到职业与事业的关系,我还有个小插曲。记得十几年前,自己有一个阶段工作很不如意(那不是用世俗的眼光看起来的不如意,而是自己觉得难伸己志的抑郁,而且的确是进退维谷),内心十分郁闷。倒是生性颖慧的内人一句点拨,让我豁然开朗。她说:”你只要把眼下的这些事看做是自己打的一份工,再想想还有多少人为谋一份工作还在四处奔波,心里还有什么不好平衡的?“一想到这其实就是职场上的一份职业,自己也就放下了。美国前总统尼克松对事业与职业的关系曾经有过一段十分精辟的论述,他认为一个人要在年轻时就要确定自己的事业,而这个事业必须是高于你赖以生存的那份职业(大致如此)。当然,他这里讲的又是另外的话题了。 谈到这里,我觉得我已经擦亮了一根火柴:五十岁退休也罢,六十岁退休也罢,实质上标志的只是你职场生涯的结束,此后实实在在的几十年光阴,兴许才是你人生的真正开始。我特别赞赏这句话:只有把老年过好,这样的人生才算是完整的人生。想想吧,只要你愿意,你的老年生活完全可以像神仙一般自由自在! 说来好笑,我曾经对退休生活十分向往,而这几年的作为,实际上也都在有意无意地加速这个过程。就像年轻时看到“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这样的句子时,便会毫无禁忌地激动一番甚至无比神往一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退生活场景,也是无数次在自己的头脑里演绎过的。有朝一日,当喧嚣远去,自己能够静下心来,细品人生的真谛,我将认为那会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每个人都会变老,每个人也各有各的老法。 老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态的病变。在未老之前先把一些问题弄清楚,让内心平和下来,顺天之则,福寿延年是可以预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