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秀是个整天蓬头垢面的妇人,七十多岁,矮矮的个子,瘦瘦的身材,智力也弱。童年时就听街坊说她是秋老头用五斗高粱换来的老婆。终究让人想起,那时年仅十六岁的五秀回头看了一眼西边凄艳的晚霞,流着的辛酸的泪水,坐着娘家哥哥的小推车嫁到秋老头家。我当然不想知道那个让人唾骂的父亲最后客死何方,也不知道他如何去面对九泉下五秀的母亲。 五秀嫁给大她十几岁的南圩队秋老头已二年过去了,秋家觉得有点异样,于是找来北圩队的三齐算一下,三齐嘟哝道:此命好比海中舟,风雨飘摇受颠簸,今生无有子嗣缘,虽无祸事也堪忧。自然秋老头暴跳如雷,咒骂五斗高粱换来一个不下蛋的母鸡。五秀全然失却自身,两膝发软,跪向秋老头家祖宗牌位前。夜间,整个乡村一片漆黑,凄厉的寒风在房屋四周呜号,只有秋老头的房间与锅屋的灯都还亮着,俩灯遥遥相对,村里老少都知道,自那时起五秀就被撵到锅屋住了。 古老的村庄在朝夕中依旧透泛着生活的光彩,五秀却憔悴了很多,除了将家务做好,其余时间几乎都呆在田地里,她害怕回家,更怕秋老头家祖宗牌位。忽一日,秋老头家的堂屋门旁贴出许多红红的纸花,院内一片喧嚣,乡下人终究搞不明白,像秋老头这么一位可恨的男人,居然还有人家将女儿嫁给他。乡下人就是嘴快,马上就打听到这是秋老头托人从泗洪青阳镇买来的二老婆一翠,于是每当五秀出门便会有很多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五秀只好成天低着头,失落地长嘘短叹,她根本反驳不了那些冷言冷语,完全乱了方寸。 五秀在队里的劳动之余总会坐到麦田地头的一颗粗壮柳树旁,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刻,只有她一个人,可以闭上眼睛想一想娘家的母亲,母亲离世前将她托付给隔壁吉大伯,那年她刚刚九岁,大伯家已经四个孩子了因此便叫她五秀。在大伯母严厉教导下五秀学会了喂猪,纺纱、做饭。为了做活方便,大伯让她一个人住在四面透风的锅屋内。伯母说,你大伯看你太可怜了,没办法啊,那咱们家就省一口,让你吃点吧!女人吗,多干点活计累不着,将来嫁到人家,不会有人说我们这边没交待。很多的时候,五秀也就这样静静的想着期待着,只等有一天自已真的嫁人了,也有自已女儿,自己也就离开了猪圈,纺车、灶台。现在那些美妙的幻想已模糊得摸不着轮廓,五秀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游荡在他乡街头。低下头闭着眼睛向前熬吧,转眼已是解放后,大跃进。 故乡的冬天特别的冷,五秀也穿不上棉衣,冷的实在受不了,将秋老头的一件破大褂改装后揣上芦花做了一套棉衣。五秀非常的勤劳,白天要到生产队里苦工分,回来还得立即做好饭,不然秋老头又该发火了。由卢集老街向南七八里,便可看见了一条宽大的河沟,沟旁是南圩队那片无垠的田野。初冬的早晨,寒水,麦田,房顶,全都让霜花溶成浅浅的白色。一阵阵凉风卷来,上工的村民掖了掖身上的破棉袄,扛起铁锹就匆忙开始一天的劳作。那年月,人人都忘了劳累;一站到地头,已不见惶恐,满目激情。五秀每次干活都像拼命似的,破旧的棉袄外面是泥水,里面是汗水。她却担心傍晚收工时队长的那一声号角,所有疲惫的劳动人民还得再集合队伍,经历每天一次的阶级斗争批判会,事实上就是每人背诵主席语录一则。这倒是五秀最为发愁的一件事,因为五秀每次都背不出那深奥的语录,所以她即使拼命干了一天的活计,最后却没有别人得到的工分多。于是,秋老头的谩骂声经常是夜晚传到天明。五秀第二天还得更早地去上工,走路头重脚轻,晃晃悠悠。 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五秀的腰就弯下了,个子也变矮了。她照样还做着原来的那些活计,依旧扛着锄头去无垠的田野,也还会坐到那颗大柳树下发呆。只是五秀发现近来总是咳嗽,而且会咳出很多血。一般五秀生病从来不去看医生,也不吃什么药,五秀总是认为,挺一挺就过去了。现在五秀最关心的是她当初所追求的幸福已成为泡影,现在她奢望在生产队里拼命干活去赚取工分,可是队长集合的号角也吹散她唯一的祈望。那天,秋老头带着五秀赶到村头的乡里医院检查了一下身体,晚饭时,秋老头告诉五秀说,你已诊断为癌症料想时日也不多了,就清闲清闲不要再干活了吧!五秀沉默了一会低着头,叹了口气依旧收拾起家务,只是那个夜晚五秀一宿没睡,她把自已仅有的二身衣服缝补拾掇一下。然后又找来些火纸叠了少许冥钱。第二天清晨依然扛着锄头走样莽莽的田野。 家乡老街附近的房屋很是拥挤闭塞,街南边却有一条小河流悄然穿入。河边是南圩队广袤的麦田,麦田地头那株大柳树任然杵立在那里,旁边却多了一座坟茔,据说那是五秀的家园。夜晚,田野荒寂,寒风萧瑟,远远就能听到那株柳树的枝叶飒飒作响,像是诉说着五秀可叹可泣的的悲凉,这里的村民或许已忘记了五秀,只是听说那一年一翠也因为不能生育被秋老头撵出去了…… 春天健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