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字
文章内容
《夜上海》
 
 
修改时间:[2014/07/01 23:12]    阅读次数:[666]    发表者:[起缘]
 

  1949年春,中国人民解放军百万大军以排山倒海之势跨过了长江,直逼上海,上海,这座素有东方巴黎之称的大都市顿时风雨飘摇,动荡不安。腰缠万贯的大佬们纷纷携款出逃,就连夜夜歌舞的百乐门也冷清了下来。

  “月明星稀,灯光如练。何处寄足,高楼广寒。非敢作遨游之梦,吾爱此天上人间。”这是20年前对开业不久的百乐门的描绘。可如今,这座天上人间已经是门前冷落鞍马稀了。

  当红歌星筱杜鹃独自一人在二楼大厅发呆,筱杜鹃才十七岁,娇小玲珑的身材亭亭玉立,一双秀美的眼睛美艳照人。天生一付甜美的嗓音,声音里带有磁力,能穿透人们的心灵。她喜欢穿一件高衩的红色旗袍,在舞台上像一朵飘来飘去的红霞,不知迷倒了上海滩多少个花花公子,每当一曲过后,送鲜花的送礼品的络绎不绝。可筱杜鹃对众多献殷勤者都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因为她的芳心早有所属,这位幸运的白马王子就是东亚洋行的高级职员余光涛。年仅25岁的余光涛,温文尔雅,一表人才,父亲是商业巨子,为了锻炼自己的能力,他并没有到父亲的公司任职,在外历练几年也好,对此父亲也不反对,母亲则更关心他的婚姻大事,没少给他介绍过各界名媛,可他一个都看不中,因为一颗心都栓在了百乐门的筱杜鹃的身上,这使得父母非常恼火。玩玩可以,男人麻,但娶回家来绝对不行。只要不突破这个底线,就随他去吧,谁不是打年轻过来的?

  所以,余光涛成了百乐门的常客,他举手投足间都透出一种维多利亚时期的绅士风度,每当他身着燕尾服轻盈地迈下黄包车,面含微笑翩翩走进百乐门时,都会引起歌星舞后们的一阵唏嘘,其实他是冲着筱杜鹃一人来的,他比所有人都懂得怎样欣赏筱杜鹃,她的容貌,她的声音,她的一颦一笑都令他陶醉,每当筱杜鹃身着红色旗袍像蝴蝶一样飞上舞台时,他都忍不住内心的狂跳而高声喝彩。他特别喜欢听筱杜鹃唱那首《夜上海》,简直就是另一个周旋。筱杜鹃每次见到她的时候,两眼也立刻放出光芒,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就像具有魔法的水晶,余光涛的整个灵魂心甘情愿地任其俘获。噢,my darling !你就是钻进我心里的小精灵。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每当歌声响起,他都会闭上眼睛,如醉如痴地享受这曼妙的天籁之声。

  可是,这位如意郎君已经好几天没来了,望着空旷的歌舞厅,筱杜鹃深深地叹了口气。窗外那绵绵不断的细雨,更在她的目光中增添了几分忧郁。

  此刻,在阴雨绵绵的黄浦江畔,愁肠百转的又岂止是筱杜鹃一人呢。余家大公子余光涛也正独坐家中,长吁短叹。时局越来越吃紧,有钱的都在纷纷出走,父母也做好了一切准备,过几天就要前往新加坡了,作为家里的独生子,他是必须要跟去的,说实在的,他是真不想走,非常想留下来,想和筱杜鹃在一起,他和筱杜鹃的感情已经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一日不见,魂牵梦绕。可一头是父母、家产、事业,令一头是心肝宝贝,这让他如何取舍呢?其实他也没有取舍的权利,留下和筱杜鹃在一起,从父母那一关就过不去,父母的态度很明确,欢场中女子逢场作戏可以,但要娶回来做太太却有辱家门,这事没商量。余光涛虽然很想带筱杜鹃一起走,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不敢完全违逆父母的意愿,百善孝为先啊!想到这些,他的心好像被撕成了两半,此刻,他到真希望把心撕成两半,一半让父母带走,一半留在筱杜鹃身边,可是他做不到,他能做的也只有对着窗外的细雨唉声叹气。

  离开上海的日子终于到了,在出发的前一天晚上,余光涛不顾父母的阻拦来到了百乐门。

  见到筱杜鹃后,两人泣不成声地抱在了一起。

  “没办法,鹃,没办法呀,我明天不得不走了,可叫我如何舍你而去呢?”余光涛万般无奈地说。

  余光涛要随父母去新加坡的事筱杜鹃早就知道,她也知道这是无可挽回的,她没有能力留住余光涛,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这一天来的晚些,再晚些。可这一天最终还是来到了。此刻,她除了默默地流泪还能做什么呢?

  “鹃,”余光涛擦了擦眼泪说:“到那边安定下来后,我一定回来找你,不管将来上海是谁的天下,总不能不让人进来吧?你一定等我。”

  “嗯,我等你,我这辈子都等你。”筱杜鹃含泪答应着。面对这梨花带雨的娇容,余光涛俯身用力地吻着,筱杜鹃也深深地吻着他,她明白,这一吻别之后,就不知何日再见了。

  余光涛上船的时候,筱杜鹃没到码头去送,她不愿再次感受那生离死别的痛楚,也不愿被余光涛的父母看见。

  沪杭守备司令汤恩伯曾声称上海可以坚守半年。可在解放军强大的攻势下,上海守军坚持了几天就被打垮了。这个旧中国冒险家的乐园终于回到了人民的手中。解放了的上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筱杜鹃也从红极一时的歌女变成了纺织厂的一名普通女工。她的装扮变了,生活方式也变了,唯一没变的是她心里那份思念,那份守候。

  原以为天下太平了,余光涛可以回来看她。可由于种种说不清的原因,他一直没有回来,等了一年又一年,余光涛就象石沉大海一样,杳无音信。匆匆八年过去了,筱杜鹃日复一日地上班下班,过着表面看来平淡如水的生活,可她内心深处的那团火焰,从来就没有熄灭过,和她一个车间的张姐同她关系较密切,不只一次地要帮她找个人家,可每次都被她拒绝了。

  “谢谢你,张姐,我感觉一人过挺好,您就别操心了。”张姐知道她是在百乐门做过的,想法可能和常人不一样,后来也就不再张楼了。

  这天,筱杜鹃下了班,和往常一样往家走着,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她:“鹃!是你吗鹃?”她抬头一看,激动得差点昏了过去,光涛,是光涛!

  “光涛!”她喊着他的名字扑进他的怀中。

  来人真是余光涛,他也紧紧地抱住筱杜鹃,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余光涛情绪平息了些,他用手托住筱杜鹃的脸庞轻声说:“你让我找得好苦!走,到我那去,我在和平饭店包了间房。”

  八年没见了,有多少话要说,多少情要表啊!八年来,余光涛也是一刻不停地思念着筱杜鹃,他也曾千方百计地要回到上海,可在那个时候,难那!这次,上海召开国际工商届贸易洽谈会,余光涛这才有机会领到回国护照,以华诚实业有限公司代表的身份来到上海。一到上海,他就四下打听筱杜鹃的下落,几经周折才打听到她现在的单位,在前往纺织厂的路上,他们相遇了。

  来到饭店,两人再也控制不住心中压抑已久的渴望,就像两捆浇满汽油的干柴,遇到了心灵碰撞出的火花,一下子就熊熊燃烧了起来。两人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他们恨不得把自己化为水、化为风,和对方融合在一起,永世不分离。疾风暴雨过后,喘息稍定,余光涛看到了床单上的点点嫣红,激动得哭了。

  “这么多年,你一直为我守身如玉。”

  筱杜鹃幸福地点点头:“多年的守候,今天得到了补偿,这辈子有这么一天,值了!”

  “鹃!”余光涛再次抱紧她,过了片刻,余光涛轻声说到:“很久没听到你的歌声了,真想听你唱的那首《夜上海》。”

  “想听我就唱给你。”

  筱杜鹃嗽了一下嗓子,轻声唱了起来,多年不唱了,声音依旧是那么的甜美。

  “……

  只见她笑脸迎

  谁知她内心苦闷

  夜生活都为了衣食住行

  酒不醉人人自醉

  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

  ……

  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百乐门,余光涛闭上双眼沉醉着,一曲过后他又轻声叹道:“多美啊,只可惜,我只能待7天,7天后我就……”

  “嘘!”筱杜鹃用两根手指按住了余光涛的嘴唇。

  “不许提走这个字,我说过,哪怕只有一天我都满足了,让我们好好珍惜这每一分每一秒吧。”说完,她又吻了过去。

  在上海的这7天里,除了办理公司的业务外,余光涛每分每秒都和筱杜鹃在一起,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七天过去了,又到了分手的时候。这次筱杜鹃没流眼泪,但心却在流血,她脸上带着笑容,向着渐渐离去的列车频频挥手,等列车走出了视野,再也忍不住的眼泪就像泉水一般涌了出来,此时一别,不知今生还能不能再次相见?

  日子似乎又和以前一样了,每天按部就班的往返于工厂和家之间,可她心里明白,日子和以前毕竟不一样了,因为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一丝丝、一片片美好而幸福的回忆就会像温泉一样涌上心头,温暖着那颗寂寞孤苦的心灵,伴随她度过那漫漫的长夜。时光一天天地过去了,一个月后,出状况了,每月都按时到来的例假,这次过了好几天还没来。筱杜鹃现在是成年人了,她明白这可能意味着什么。再等等吧,晚几天也不一定就是,又过了一个月,还是没有音信。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也想开了,有就有吧,这可是他的骨肉,从内心深处,她还期待着这颗爱情结晶的到来。到了四个月上,她开始有反应了,恶心,呕吐,和一般妊娠妇女一样。关心她的张姐看出了端倪。

  “我说,你这是有了吧?”张姐小声问到。筱杜鹃点了点头。

  “哎呦,这可麻烦啦,你还是个没结婚的大姑娘,这,怎么弄啊?孩子他爸知道吗?”

  “不知道,并且,现在也见不到他了。”

  “哎呀,那可怎么办那?”张姐着急地说。

  “没事,生下来我自己养。”

  “那可不行,现在不比从前了,这种事能把你一辈子都毁了,二车间那赵姐不就是教训吗?也是未婚先孕,把工作都丢了,现在还在娘家呆着呢,她还有个娘家呢,你呢?无依无靠就一人,你要没了工作,再带个孩子该怎么活呀?”筱杜鹃现在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去打掉吧,又舍不得,再说,这未婚先孕,连个男人都没有,到哪去打呀?张姐看出筱杜鹃十分焦虑,就安慰说:“别怕,咱们想想办法,我有个亲戚没孩子,一直想抱一个,到时候我给你去说说,只是你别让厂里看出来,等身子大了你就请长假。”其实,张姐所说的亲戚根本不存在,她这是在安慰筱杜鹃,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说吧。筱杜鹃也点头同意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筱杜鹃产下了个可爱的女儿,按着和张姐的约定,这孩子不能留下,刚见面就要分离,真是令人肝肠痛断啊,天啊!我的命中怎么这么多生离死别呀?筱杜鹃抱着女儿不肯放手,这是我的血,我的肉,也是他的血他的肉,怎么舍得放弃呢?那娇小的婴儿还不知道人世间的痛苦,眨巴眨巴小眼睛还笑呢。

  “好啦!日子多了就更舍不得了,快给我吧。”张姐说着接过了孩子。

  “再让我看一眼”。筱杜鹃泣不成声地说着,在那小脸上深情地亲了一口,然后猛地转过身去。张姐赶紧抱着孩子出去了。

  这段日子,张姐没少为这孩子的事四处奔波,最后她打听到有家教堂办的孤儿院收这样的孩子,在孩子生下之前,她就找到了地方并办理了相关的手续,等孩子生下来直接送过去就行了。到了孤儿院,张姐把孩子递给院长,院长接过了孩子:“这孩子真漂亮,有名字吗?”“还没有。”张姐说。

  “那她妈妈叫什么名字呢?”院长问。

  “筱杜鹃。”

  “筱杜鹃?”院长沉吟片刻,“有了,就叫爱娟吧,暗含个鹃字。等以后有人收养时再随姓吧。”说完,在登记表上写下了两个字:爱娟。

  从此,这个刚刚来到人世间的小姑娘,再也听不到母亲催眠的歌曲,每日伴随她的,是教堂里传来的那通灵曼妙的唱诗班的歌声。而失去了女儿的筱杜鹃,日日以泪洗面,她思念余光涛,更加思念女儿,加上产后没有得到很好的保养,终于忧虑成疾,一病不起,两年之后就香消玉损,撒手人寰了。可叹一代佳人,就这样早早地离开了人世。

  斗转星移,20多年过去了。小爱娟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早已离开了孤儿院,两岁那年,一对年轻的夫妇收养了她,她也跟随父姓,改名王爱娟。后来他们离开了上海,随工作调动来到了北京。

  爱娟长得很像她的亲生母亲,眉清目秀的,很是迷人。只是在那眉宇之间,似乎总带有几分维多利亚式的淡淡的忧伤,只有当她走过教堂,听到从里面飘出那圣洁柔美的歌声时,她的眉结才得以渐渐舒展。

  大学毕业后,爱娟在一家进出口公司找到了工作,她被分配在了公关部。这个工作接触面广,国内外的客户都能接触到,能增长见识,爱娟喜欢。除了工作,爱娟还很喜欢唱歌,经常跟同事们去卡拉ok唱歌,大家都说她的嗓音美极了,按同事大李的话说,能和周旋有一拼。

  和其他女孩子一样,爱娟也爱打扮,衣柜里各种样式服装挂得满满的,但她最喜欢的却是那件红色的高衩旗袍。可惜,在改革开放之初,平常还不便穿这样的服装,也就是在一些特殊的场合,比如参加晚宴或招待会等场合才能穿出来,每当爱娟身穿红旗袍闪亮登场的时候,都会令同事们眼前一亮。

  “就像老广告画上的模特。”同事小刘惊叹到。

  这天,爱娟和大李、小刘等几个同事又来歌厅k歌了,大家越唱越high,大李忽然说:“爱娟,听说你小时候在上海住过,来个上海的歌吧。”

  “我不会呀,再说那会儿我还小呢。”爱娟说。

  “哦,”大李在点歌屏不停地搜索着,“哎,你唱这个吧,这个普通话就行,《夜上海》。”“这歌到听过,可不熟,也没唱过。”爱娟推诿着。

  “没事,你今儿就练练吧,别每回都《无言的结局》啦。”大李说完,《夜上海》的前奏就响了起来。

  夜上海,夜上海

  你是个不夜城……

  爱娟跟着字幕轻声唱着,刚开始还有些生疏,可越唱越顺,到后来感觉那歌声不像是从嘴里唱出来的,似乎是自己从心里涌出来的,好像冥冥之中有个人在帮着她唱一样。

  酒不醉人人自醉

  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

  晓色朦胧倦眼惺忪

  大家归去心灵儿随着转动的车轮

  ……

  唱到后来大家都听傻了,还是大李先缓过神来:“这活脱一个周旋那。你还说不会,这唱得多好啊”。

  “对,这就是你的保留曲目了,以后每回必唱。”小刘也激动地说。

  几天以后,公司给公关部下达了新任务,有个海外大客户来京谈生意,要公关部好好接待,白天经理和客户谈了一天的生意,晚上需要放松一下,让爱娟他们几个陪他到歌厅坐坐。

  “大家都穿漂亮点,爱娟,别忘了穿上你那件红旗袍。”经理叮嘱大家。

  晚饭后,爱娟他们几人先一步到达歌厅,不一会,经理陪着那客户也到了,那客户是位年近花甲的老人,虽然看上去很沧桑,但依然是精神矍铄,看得出年轻时是个帅哥。经理一一地给大家介绍着:“这是小刘,这是大李,这是小王……”当经理介绍到爱娟的时候,老人楞住了,上下打量着爱娟,眼神有些激动。

  “老先生请里面坐。”经理招呼着。

  “噢,好,好”。老先生缓过点神来,“都坐,都坐。”

  大家坐下后,经理先给老先生倒了一杯红酒,大李开始点歌:“老先生,您先来个,唱哪个?我给您点。”

  “你们唱,你们唱,”老先生客气着:“我不会唱,但爱听歌,年轻的时候就老爱听歌。”说着,目光又朝爱娟投去。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呀。”小刘想:“也怪爱娟太漂亮,瞧,老先生都那么大岁数了还能被电到。”大家一首接一首地唱着,老先生端着酒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目光始终没离开爱娟。小刘心里略感不快。

  “哎,该唱你的保留曲目了。”小刘把话筒递给了爱娟。那熟悉的前奏刚一响起,老先生手里的的酒杯就开始颤抖了。

  夜上海夜上海

  你是个不夜城

  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

  只见她笑脸迎

  谁知她内心苦闷

  随着爱娟那甜美带有磁性的歌声,老先生的手抖动的越来越厉害,“像,太像了!”他激动地说。

  “像吧?”大李搭腔了,“她模仿周旋是一绝。”

  酒不醉人人自醉

  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

  晓色朦胧倦眼惺忪

  大家归去心灵儿随着转动的车轮

  爱娟继续唱着。

  老先生慢慢地闭上眼睛,尽情地陶醉着,感觉好像又回到了百乐门,眼前飘动着那红色的高衩旗袍。

  换一换新天地

  别有一个新环境

  回味着夜生活如梦初醒

  如梦初醒如梦初醒。

  一曲终了,在大家的掌声中老先生睁开了双眼,他拖着微微颤抖的身躯来到爱娟面前。“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爱娟。”

  “爱鹃?”老先生若有所思地重复着:“鹃。”

  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名片夹,取出一张名片递到爱娟手上。

  “这是我的名片,希望以后多多联系。”

  爱娟接过名片轻轻地读着上面的字:“华诚实业有限公司董事长——余光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