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应该只有十七岁的年纪吧,一袭嫁衣如霞,红冠当代。大红喜轿载着那如诗如画般人儿,唢呐欢歌着穿过长安城。桃花如雨般飘落在喜轿上,人们都说是上天给桃蹊公主送上的嫁妆。举国欢庆。 这是长安城最负盛名的女孩儿,据说出生时长安正东面天空隐约出现了一只火凤,祥云笼罩长安城整整三日。以致一时之间,大街小巷,老百姓们茶余饭后,谈论的都是这不同凡响的女婴。传言是不是真的,反正也再没有哪个闲人会去作深入考究。只知道后来的桃蹊公主,真的成了整个长安城人心目中所敬重所感激的人,不是因为她倾国倾城美貌,不是因为她七步成诗精通音律的才能,甚至不是因为她是皇上膝下最受宠爱的公主。而是,在两国交战匈奴咄咄逼人势取长安之际,她,桃蹊,自请和亲,保了汗奴两国几十年太平。战争已让太多人颠沛流离,家破人亡。桃蹊,这个如其人般美丽芬芳的名字,如雨后春风,一夜之间润入长安城内每一个人的心中。 所有的人都在为公主的亲事高兴着,听说,那个将要成为驸马的人,匈奴国王第六子乌铢更是对公主一见倾心,如此甚好,老百姓们也就更安心了。只是你很难想象,这样喜庆欢腾的长安城,竟也会找到有一丝不和谐的,不为人所知的悲伤。看到那寂静桃花树下杵立吹箫的少年郎了么,他叫苏?~。桃蹊旧时的恋人。不,不该是桃蹊,应该是陶隰才对,小名海棠。这得,从很久很久之前说起了。 【郎骑竹马来】 “小姐,小姐,您慢点啊!”小箐儿提着小姐的绣花鞋,在后面追的上气不接下气。“老爷夫人会生气的,小姐不能往小树林边去啊!” “诺兰咱们快点!那边的花好漂亮啊!”小海棠一手牵着林家诺兰小姐,一手抱着在怀里歪七八扭的新鲜野花,白袜子上沾上了泥土与露珠也不管,眼睛黑亮,兴高采烈跑过去。这日阳光甚好,树林里的说不出来名的小花也开得正欢。海棠和诺兰是偷偷溜出来玩耍的,成日被关在高墙大院里,可被闷坏了。两位大小姐倒是玩得撒欢,可就苦了那小丫头咯。 小海棠一会儿追蝴蝶,一会儿抓蛐蛐。诺兰性格沉静,不似海棠那般活泼好动。只得坐下来,同小箐儿一起编花环。这海棠,是陶家大小姐,陶家世代为官,书香门第,对女孩儿家教也是甚严。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京城刚易主,陶家被打为旧党,一时颇受排挤。也难怪陶家大老爷这时对女儿疏于看管了。不一会功夫,这大小姐就跑进树林没影了,大约又是被哪只蝴蝶捉了眼球罢。 “你是谁?”树林里传出一少年声音,虽然稚嫩,但却好似有着让人难以抗拒的威严。 海棠刚把那调皮的花蝴蝶抓住,抬起头,忽地撞入了一少年郎的眸子,漆黑晶亮,把海棠吓了一大跳,连蝴蝶儿都放跑了。海棠后退一步,脸上装作跋扈的样子,“我叫海棠,你是谁啊?”少年一袭白衣,负剑而立,有着不合年龄的老成,倒是有些吓到她了。 “苏?~”他背过身子不再看她,顿了顿,“你打扰到我舞剑了。” 再回过头,却见着刁蛮小姐眼睛早就噙满泪水,却拼命忍住不让它掉下来,“干嘛那么小气……” 苏?~毕竟也是个孩子,见到女孩被吓哭终于也开始不知所措起来。“哎,哎,你别哭啊,我,我,对不起。”苏?~垂头丧气。 见此,海棠却是变本加厉起来,非但没有把泪水憋回去,反倒开始嚎啕大哭,“你欺负我……你那么凶!” “我……”少年无言,不安地从旁站着。 最终,海棠还是接受了苏?~递过来的手绢。她见着这前一秒还高高在上,现在却局促不已的男孩,破涕为笑。 诺兰躲在树后,也不出声,她就这样看着。 那一年,他们都七岁。 【山无棱,天地合】 或许这就是缘分吧。次日,父亲就给她领来了新的玩伴。右将军苏何早猝,留下遗子,便将其托付给了至交陶家,这个孩子,名唤苏?~。 至此二人也是左右不离,感情深厚。 十五岁时,两人在陶家的默许下,偷偷订了亲。 每个人都有一段这样张狂热烈不羁的少年时吧,那时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自然,适逢天下太平,家中老父虽在朝当着不大不小官,家境却也还算是殷实。对,苏?~还对他一心一意,体贴温和,他们甚至计算好了秋后成婚。 只是世间哪会有这么好的事呢,少年时未经世事,总该是觉得什么都是好的,顺遂的。至少,他们也曾有过那么一段相守相亲的岁月,终归也不是那么遗憾。 汗奴两国交战之际,大汉朝却是今日不同往昔,节节败退。匈奴王亲自带军进攻洛阳,势如破竹。这时,海棠与苏?~还没嗅到任何异样的气氛,依旧舞文弄墨,燕舞笙歌。 只是,陶家加紧了对大小姐陶隰的培养,不但每日要修*琴棋书画,最近还增加一匈奴礼仪的课程。只当是要与苏?~完婚了罢,海棠这样想着。 直到有一天,海棠被皇上当前的红人季妃招进宫中,她才隐约感觉到,她所期望的世界,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果然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明眸皓齿,面若桃花。”季妃伸出芊芊玉手,抬了抬海棠的下颚。“起来吧。” 海棠福了福身,立在一旁,不敢抬头这妩媚高贵的女人。 “礼仪也还算周全。”季妃轻抿一口茶,此次突如其来的召唤,海棠也不知道所为何事。 “叫什么名字?”季妃发问道。 “臣女陶隰。” “桃蹊?”季妃娘娘轻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好名字。” “臣女姓陶,名隰,隰则有泮的隰……”海棠还未说完,就被季妃旁的大宫女呵道“娘娘赐名,还不快谢恩。”海棠只得跪下。 好在娘娘并没有多作为难,简单与海棠闲聊几句家常,海棠虽是心生疑惑,可也不敢多问。这季妃还却让人捉摸不透,也是,不然怎能在这后宫中生存下去呢。甚至,季妃娘娘与海棠在茶艺方面,还挺聊得来。季妃一面称赞着陶家家教甚好,一面差人将海棠送回了陶府。 圣旨也接着到了,陶家长女陶隰,被季妃收作义女,赐号桃蹊公主。 陶府跪倒了黑压压一片。 唯独,不见苏?~。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海棠,还作数吗? 【你嫁衣如火灼伤了天涯】 她真的要嫁了。可新郎却不是他。苏?~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后院小屋子里,满地的纸上,是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恨字。可能怪谁呢?乌铢?她?他们的结合不是天下人所愿意看到的么,男才女貌,珠联璧合。更重要的是,他们能保汉奴一时太平。呵,那我又算什么呢?你明知这是一场交易,还生生把自己推出去当做筹码,就为那人诺你一句十年太平?可笑!男儿自当上前杀敌,我大汉朝居然要靠一个女人救国?可笑! 海棠,我会证明给你看,不就是保家卫国么,我会做得比你好。 只是,我可能会恨你。 公元前一零一年,她一身嫁衣灼灼,远嫁大漠。人们只看到长安那一场桃花雨,只看到那盛大的排场与丰厚的嫁妆。没人了解,此时红盖头下的她,是多么悲伤与绝望。 乌铢喜欢她,送她金银予她丝锦,甚至百般温柔迁就。可是她要这些有何用,那个男人不是她爱的人。乌铢向皇上要她,以一无关紧要女子换十年太平,那庸君岂有不高兴之理?至于自请和亲,呵,说得好听罢了。她甚至连公主都不是,什么出生时火凤瑞祥?那些御用文人的牵强附会,真是可笑。皇帝,以爹爹的命胁她,以陶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号人命胁她,甚至,以苏?~的命……她敢不依? 苏?~,有时候,爱比恨残忍。我倒愿意你恨我。 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初遇时的那片小树林。还是在那个桃花如雨的季节,他的剑,是舞得越来越好了,空中扬起的花瓣是一场盛宴,对,只宴你一人。她在他身后,强忍下悲伤,笑道,苏?~,以后跟你同裘的人不是我,跟你同穴的人也不会是我。都忘了吧。 诺兰一直喜欢你,娶她吧。 他只作未曾听闻,剑气凌人,桃花一树一树落下。 早知红颜事,何苦一倾城。 造化弄人呵,江山,早为你我,说定了永别。 【待我重题两人名儿、于墓碑上】 忘了么?今夕何夕呀……昔日少年郎已生华发。 苏?~将军一生征战无数,几乎百战百胜,如今也该是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人们只道是他苏?~一生未娶不近女色,谁知他少年时曾为哪家女儿寸断肝肠? 当年痴恋她的诺兰也早已儿孙满堂,不知,在塞外的她,会被凌厉寒风摧残成什么模样?怕是青春早被岁月侵蚀了吧。不恨了,不恨咯…… 这日风和日丽,阳光甚好。只是年年春相似,岁岁人不同。苏?~见这满目春色,又怀念起了旧人,儿时的她,少年时的她,披着嫁衣时……的她。他一笔一划,一张一张,勾下她跋扈的、温柔的、哭的、笑的样子,铺满了书台。那么多样子中,却独独没有见到,那决绝告别的她。将军搁了搁笔,看到了案台上压在最底下的一叠发黄的纸张。似乎又被什么触动了心事,有些恍然。那是早些时候她胡诌的几句诗,几乎是一语成谶的几句诗。摊开来看,这样写着: 。 你跹著罗裙曳吖,袅娜如画,一夜江南雨发,衬得浣浣溪你清晰,是影儿刻在心里吗 花娇儿人比羞煞,你眼横波,倩兮笑兮作答:上邪要待君我两绝,银河枯作六月雪下。 七弦琴哀和寒鸦,白月光凉,你泣作他人嫁。长安簌下几季繁华,奈何天涯又换成她。 老泪纵横。如果当初自己不是那么无能,或许还能留得下她呢? “将军,墓碑已命人制好还未题字,将军可要过目?”外面传来的心腹罗闻的声音打断了苏?~的思绪,这些年征战南北多次死里求生,他可立下不少汗马功劳。 “好,送上来。”苏?~悄悄用衣角拭去泪水,命道。 罗闻欲转身离去。 “等等,把这些,都放与墓葬之中吧。”苏?~转过身,把这些画作文字,都一并交到罗闻手上。“将军……”罗闻哽咽,最后什么也没说,轻叹一声离去。 新的墓碑很快送进来。苏?~笑了笑,亲自拿笔在碑上用铭文写着,生则同裘,死则同穴,三千弱水,唯取一人。将军苏?~与爱妻陶隰合葬于此。 “就按这个刻吧。”苏?~微笑着吩咐下去。 海棠,如果让我再活一次。我必先许你一世长安。 而不是让你一个人,背负着家国,从我身边走远。 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公元前四十一年,护国将军苏?~猝,享年七十七岁。 (ps:参照一定史料,但绝大部分内容为虚构。历史上并没有桃蹊公主、苏?~将军这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