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孩子 一大早,便被拉了去参加雷锋月的志愿活动。最初通知是参加植树,到了那儿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实际任务是去培智学校进行公益活动,知道这个的时候,有种深深的被坑的感觉。 在团委的带领下,我们到了培智学校。小小的学校隐在深深的巷子里,目光穿过学校一贯的黑色铁门,里面的世界倒是色彩缤纷的,红色黄色绿色,各种鲜艳的颜色高调的告诉来者们:这是纯洁的孩子的乐园。 不知道其他志愿者的心情是什么颜色,我的绝不像表情一样亮丽,虽不至于是黑色,但也颇为沉重。“智障儿童”这四个字,这个群体,于平时的我来说是透明的,我自认不算高尚却也至少自觉可以正视他们,不会像一些人那样对他们视若野兽,避之不及。然而,真正到了铁门的近前,我才发现自己的那丝“崇高”是多么虚伪,一触即溃。随着铁门慢慢地拉开,就像是一个黑色的洞口缓缓呈现眼前,散发着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寒气。 迈进门槛,呼吸不由得谨慎起来,仿佛空气中满是pm2。5,甚至还有“非典”。小心翼翼地踱着步子,一路上,跷跷板,小吊桥,这些可爱的玩意儿让我感慨万分,很想坐上去感受感受童趣,满足满足童心,然而手怎么也伸不出去,那些玩意儿像沾着透明的油渍,只可远观而不可近玩。我有些为自己的“洁净”感到恶心。 心中浪涛滚滚,面上并未显露。循着小道往前走,渐渐看见了零星的孩子。“哥哥好!”、“早上好!”一声声热亲的问候让我有些恍惚,我未看出这些孩子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要非说有,就是过于热情了!不过,为孩子的热情感到诧异,这是智障学生的症状,还是冷漠“大人”的病态呢?突然,一个手舞足蹈的孩子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他的脑袋不自然地扭动着,不,不仅是脑袋,他的全身都在一个奇异的调子上律动。我的心被他折起的手臂牵动了,“咚咚”,心跳在加速,微微颤抖。我终于明了,对这些孩子的嫌恶感情是什么,是害怕。没错,我在畏惧这些孩子,或者说,畏惧的是没有“控制器”的人类。他们并非是没有开化、没有道德束缚的原始人,我心中很清楚地知道这点。然而,他们的表现实在是过于另类,突破了一个现代人礼仪、审美的底线,让人潜意识地就将他们划到了别的阵营。 我的心中满是厌恶。感性厌恶着表现奇怪的智障儿童,理性厌恶着衣冠楚楚的自己。在这样的矛盾中,浑浑噩噩,丝毫未感到时间的流逝。直至那个皱着脸,五官揪在一起的少年在我面前晃悠,我才猛地从沉思中惊醒。稍许的茫然后,我知晓了情况:每个孩子会选一个志愿者一起活动。我一瞟面前的少年,他的眼珠胡乱转动,身子却定在我面前,显然是有意选我。刚一触到他的目光,我便下意识的、立刻转开视线,心中暗暗叫苦。他应该是看出我的犹豫,马上走开了。我知道,我的目光刺痛了他。 “同学们,快找一个哥哥姐姐一起做陶瓶啊!”负责老师在台上呼吁道。袖口微微抽动,回首,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站在我身后,两只手指捏着我的袖子,眼睛却在看着别处。看来个内向的孩子,被老师的指令“逼”得没办法,才主动做出了选择。他一动不动的站着,表情木然,完全不像是智障的孩子。我跟着他向陶瓷屋走,他一语不发。“我们要去哪啊?”我笑着问。“三楼”他面无表情答。 陶瓷屋内摆放很温馨,暖暖的橘黄色调,一个矮矮的大木桌蹲在屋子中心,地上有些晾着的粘土瓶。我们挨着坐下,他便自顾自地开始动手了。到现在我也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只是有些内向罢了。他熟练地操作着,聚精会神。我见他似乎并不需要帮忙,也开始着手制作瓷瓶。感受着粘土在掌心变换各种形状,很快便沉浸在亲手制作的乐趣中不能自拔。 好半晌,一抬头,见他定定的看着我。“怎么了?”我摆出最和善的笑容。他又低头捏泥,把我尴尬地晾在一边。“你做的好漂亮啊!”我不死心,热情地赞美他的手艺,他恍若未闻。深深的挫败感弥漫心间。看着其他几组热火朝天的样子,我只得无奈地做自己的。过一会儿,他又停下手,看着我陶醉地做瓷瓶,我又抬头,他又低头。我们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我用热情的假象掩饰着心底的冷漠,而他恰恰相反。错位的交流,狠狠地扇了我一个耳光,有些懵了,有点懂了。“快去楼下,捐款要开始了!”同伴风风火火地将神志不清、懵懵懂懂的我拉走了。 台上激情的演讲,我一句都没听进去。满脑子在想:我们到底谁是智障?这个问题本身就很智障。我自诩深受上帝眷顾脑袋聪明,可在那个少年平静的眼光下,我却失了从容。蓦地,我想明白了,我不是笨,而是聪明地过了头。聪明过了头,便是傻子,甚至不如傻子。如杨修,如公瑾。“这是心的呼唤,这是爱的奉献……”一阵难听的歌声将我震回现实,典礼已进行到尾声,台上一个少年正撕心裂肺地唱着,巧的是,正是先前那个“面目狰狞”的少年。他忘情地唱着,五官一会紧缩在一起,一会又舒展开来,很不自然地张大嘴巴,脸蛋拼命地向上挤,直要把眼睛盖住,下巴夸张地向右歪,挣得满脸通红。从他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他唱的有多艰难,每一个字的发音都是那么的不容易,即使这样,不说悦耳,就连字正腔圆也做不到。我稍稍为他担心,也暗暗为他鼓劲。他唱地越发的大声,没有丝毫的羞涩,仰着头,手指不受控制地用力地弯曲,像蜷起的凤爪,当真是拼尽一切,用生命在唱歌。音乐配着他奇怪却响亮的“嚎唱”,很是震撼。我听到了身后传来同伴的抽泣声,确实,不仅是她,我也有些扛不住了,眼眶有点发热。我直视少年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黑黑的眸子从小缝里透出光来,也直直地盯着我。没有胆怯,没有羞涩,没有自卑,纯净的目光看的我自惭形秽。微微抬起视线,去看蓝蓝的天空。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这话当真不假。我们自以为健全沾沾自喜时,殊不知,早已被现实的硬壁磕得鼻青脸肿,缺胳膊少腿。原来,我们都是“残疾人”。 “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残疾。”我深以为然。限制是普遍存在于每个人的,若是以他人的限制作为自己高人一等的资本,那显然是错了。以己观人,则世间所有人都是残疾,都是傻子。这样无异于将自己踢出世界的圈子,顾影自怜。而若生活在这样的“大家族”里,那么我们没有什么不同。这里的孩子与我们一样,有自己的思想,品得出酸甜苦辣,感得到喜怒哀愁,我们有着互相欠缺的东西,有着各自难言的“残疾”,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各自独立成一个鲜活完整的人格。我们没有什么不同,我们没有什么高低,同是感受着生命的苦难与幸福的人。 末了,在一声声响亮的道别声中,我们终要离开。人群中,我寻着了那两个少年,对他们抱以歉意的一笑。“哥哥再见!”那表情很有意思的少年大声叫着,内向的少年也嘟哝了下嘴皮,阳光斜洒下来,透过淡淡的金色光幕,恍惚间觉得他们若纯洁的天使。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一切究竟是生活的偶然,还是命运的必然。或许在金色太阳温暖的初照中,上帝牵引着我来到这里,从漫漫人群中排众推出两个小小的少年,大力拍拍他们消瘦的脊背,哈哈大笑:“看,他们也是我挚爱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