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驾车 田园里运粪 这一年正月十五的大清早,放完鞭炮,吃过饺子和元宵后,祝民生正打算找几个发小的弟兄们聚聚,可母亲却把他叫住,出乎他预料地说:“肥,你套车把猪圈的粪拉到地里去。”
“娘,今天是正月十五,你看谁家这个时候干活儿?”祝民生一脸的不高兴。 母亲听完无奈地说:“你明天就要随你爸爸去瀛海了,你能多干点就多干点吧,要不……”母亲说到这里有点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这个儿子,内心充满着无限地期待。 这个时候的祝民生纵有千万个理由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从牲口棚扦出了自家的那头黑驴,来到小驴车旁,一拽丝缰,做了个手势,黑驴便顺从地倒进了车辕。紧接着放鞍、落辕、夹套、系小肚、挡车梆……一切收拾停当,牵扯着来到粪堆前,准备向车厢里装粪。 庄稼一支花,全靠粪发家。因此那时村里的庄户人家都挖了猪圈,春天养上猪崽,除了按时吃上一日三餐后,便在圈里上下欢跳,拱翻倒入圈里的垃圾,把这些有机物绞得烂烂的,浑浑的,一年中出几次圈,堆成堆,成为上好的田园底肥。养了一年的猪到了春节前,已经长得膘肥体壮,正好宰了吃肉,过上一个肥年。 如今祝民生面前的这堆粪是去年冬天还没有上冻的时候从圈中铲出来的,虽然现在正月过半,但是大地还没有解冻,粪堆依旧冻得硬邦邦的,他只好先拿洋镐一下一下地夯,起先只是一个点,慢慢裂开一条缝,用力一翘就翘下一大块…两大块…直到把这一堆硬邦邦的肥夯散为止,再一铁锨…一铁锨…地向车厢内装。 不知什么时候,坡叔站到了旁边,双臂后背,两手伸进袖筒里看了一会儿问道:“肥,今天是正月十五,年还没有过完就干上农活儿了,有什么急事儿吗?” “明天我就要去瀛海市了……”祝民生如实回答。 坡叔听了不紧不慢地说:“咱这有老例,不出正月十五干活不好,这你大概不懂……,这活儿你先放一放,你只管走你的,等上几天我帮忙给运出去。” 祝民生听完笑了笑:“您的好意我领了,我不信这些,明天我就走了,现在多干一点是一点吗?”说完继续劳作。 坡叔看着他那执着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唉,这孩子怎么这样不听劝呢?……去大城市当工人,官差不自由,就不可能象家里那样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了……”说完悻悻地离开了。 坡叔的父亲原本是县中学的校长,文革前就被打成了右派,文革时全家被遣回了农村,文革后虽然给老爷子落实了政策,退休养老,但儿子们已在农村落户生根,娶妻养子,于是都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坡叔因为当时受到家庭出身的拖累,小的时候念完了中学就再也没有机会上高一点的学府,落得个终生在家务农。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哪个时候家庭条件不好,不可能经常买书看,于是就经常借着看,不论去谁家看到经典名著,总要拿到手里先端详一番,然后翻开两页细细品读,末了慢条斯理地探问道:“这本书你们还看吗?如果不看借我看两天……真是本好书!好书!”得到允许后便揣到左前胸满心欢喜地走了。坡叔最大的特长就是能写出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附近邻居以及几个生产队的社员家每逢遇到婚丧嫁娶需要毛笔记账时,首先想到的是他,坡叔爱写,并且有求必应。如果临近春节,坡叔更是忙得不亦乐乎,附近家家户户把自家的门窗核对完毕,裁剪好对应的红纸送到坡叔家请他来替自家写春联。坡叔依照红纸裁剪的长短断定是大门、还是二门的春联,或是迎门、影壁的福字,并按时完成。 看着坡叔离去的背影,祝民生感觉有种莫名其妙的怅然,坡叔的音容笑貌不断地在脑海里浮现,才三十大几的人长得像个瘦干巴老头,脑袋上不足半寸长的头发白色地盖过了黑色,沧桑岁月的刻刀雕琢了额头上密密麻麻的皱纹,一双圆眼直面前方时眼角的鱼尾纹越发显得清晰,风吹日晒的脸黄中泛黑,见人呵呵地笑上两声感觉是那样的憨厚。中等偏瘦的身材总是穿深色的衣服,年近四十已经显得有点驼背,再加上两手总是不由自主地向袖筒里揣,看上去实际年龄与相貌有很大差异。 想到这里祝民生不由得看了看墙头上爬满的丝瓜秧,经历严冬后叶黄随风飘落,秧梗脱水枯萎,侥幸存留下的几个黄褐色丝瓜愈发棱角突显,被风一吹丁零当啷地撞击着墙壁,犹如风铃对空气交流倾诉…… 一车粪装得满满的,祝民生这才收手,抓住驴缰绳轻轻呵了一声:“驾……” 黑驴听到了这声吆喝,头和身体本能地前倾,随之迈动四踢,拉动了小车。 每年的正月十五,对于偏僻的乡村,村里的人们正尽情地享受着“年”的最后一天,街道上三五成群的孩子把成挂的鞭炮拆成单个,插进墙缝,划着火柴小心翼翼地点燃炮捻,然后飞快地跑到一边听响,啪!一声响过之后,再凑到近前看一看墙缝有何变化,之后再塞进一个鞭炮点燃……;看那边,钻天猴螺旋地甩着尾巴飞向空中,二踢脚砰的一声响拔地而起,升到半空清脆的一声炸雷,冒出朵朵青烟……。向阳的墙根前,放倒的大树干上坐着几位上了年岁的老爷爷,一个个双手揣进了袄袖,相互之间侃大山…… 此时此刻,祝民生赶着毛驴车穿行在街道中,与眼前的景色显得极不相称,因此内心觉得十分压抑,见了熟人尽量地把眼神避开,免得问长问短更让他百口难辩,干脆把缰绳在车辕一系,跟在车旁随行。往日里无比温顺的黑驴今日更是显得沉闷,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迈动四踢,拉动一车的粪顺着高洼不平的街道向前走。祝民生自家养的这头黑驴已近十个年头了,多年相处仿佛成了他家不可获缺的一份子,春种秋收,拉车播种……除了耕地这样的重活儿,几乎都离不开这头黑驴的身影。这头黑驴干起活来也从不偷懒,既是累得通身是汗也从不撂挑子。常言说老马识途,祝民生自家养的这头黑驴只要带它走过的一条路,回来时不用招呼,自然就会到达目的地 当走到一出上坡道时,发现不知从谁家阴沟里流淌出的污水洒满了坡道,日复一日覆盖,经过一冬天整个坡道结了厚厚的冰块,使得通灵性的黑驴走到近前止住了脚步,下意识地抬起前踢在上面轻轻划了几下,然后躯体后坐,左顾右盼,想寻求其它的路径通过。但两边都是房屋墙壁,一时无路可寻,索性停了下来。 祝民生一看驴车听了下来连忙手拽缰绳,大声吆喝道:“驾!驾!你到是快走呀!……” 平日里这头无比温顺听话的毛驴,今天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迈上冰面一步,尽管祝民生使尽全力?o住缰绳向前拽动驴头,但黑驴反倒四蹄向相反的方向用力,驴屁股后坐,掖动驴车距离冰面坡道越来越远。这可把祝民生急坏了,抡起缰绳当作皮鞭,用力抽打黑驴,并厉声吆喝:“驾!驾!驾!……” 再看黑驴下意识的左躲右闪,就是不向前迈动一步,把祝民生急了一身的白毛汗,豆粒大的汗珠顺着脸颊直流,滴滴答答落到地面,头顶蒸腾起的热气飘荡在半空,被冷风一吹瞬间飘散。冷风同时也吹到了朱民生的脸上,是沸腾的大脑有了少许的平静,他静下心来慢慢思忖:退回去,绕开带冰的破段,这的要绕半个村落,太耽误时间,再说其它的道路如果也有冰面如何是好?脑海一闪,又想到了一副看过的漫画,炎炎的夏日,聪明的阿凡提骑着小毛驴在路上行走,走着走着,小毛驴又渴又饿,索性停住脚步一动不动,任凭阿凡提生拉硬拽,鞭挞驱赶,小毛驴就是停滞不前。同样也是把阿凡提急得热汗流淌,无计可施,万般无奈的阿凡提一屁股坐在大柳树下一边乘凉一边想办法。这时只见小毛驴伸头探脑啃食起风摆的柳条来,阿凡提看了立刻计上心头,从树上折下一根枝繁叶茂的柳条,然后纵身跃上驴背,一手牵住缰绳,一手舞动树枝在驴头前晃来晃去。再看小毛驴为了吃到嫩绿的枝条,高抬下巴迈动四蹄走动起来,可无论走多快多远,就是吃不到近在咫尺的食物……。 想到这里,祝民生从路边的柴草多上抽出一根玉米秸秆在黑驴前面晃动起来,可无论如何循循善诱,黑驴依旧理都不理。怎么办…怎么办…?这次祝民生真的是黔驴技穷了。 突然,一颗飞上半空后没有立刻爆响的二踢脚喷着蓝烟,翻着跟头跌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黑驴四蹄中央,“嘭!”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把祝民生吓得一机灵,巨大的冲击力崩起的黄土裹挟着碎纸片弥漫在驴车周围。祝民生下意识的查看自己的全身上下,幸好冬天身体包裹的严实,否则定会炸得皮开肉绽。与此同时,再看这头黑驴全身抖动几下,两只细长的耳朵瞬间树立,脊背下塌,鬃尾乱炸,四蹄登开,头和躯体同时前倾,拖动装满粪土的驴车,狂野似地前奔,把愣瞌瞌手迁缰绳的祝民生拽了一个趔趄,差一差缰绳脱手。此时此刻,祝民生脑海里涌出一个念头,“惊车了!”如果再想强行控制黑驴现在是几乎不可能的了,只好牢牢握住缰绳跟随驴车一同狂奔。 当黑驴四蹄接触到刚刚死活也不肯踏上的光滑冰面时,两只前蹄踏!踏!……捣了几下,前腿一弯,几乎摔倒,紧接着四蹄在光滑的冰面上左滑右晃,姿势虽然远不及冰面王子潇洒优美,但是情况那才叫万分紧急,稍有不慎就会车毁人亡。 此时此刻的祝民生早把害怕丢在脑后,三步两步跨到驴头的左前方,左手牢牢揪出缰绳,右手竭尽全力握住车辕,想以自己的微薄之力来控制驴车的平衡。突然,黑驴由于两只前蹄用力过猛,一滑,屈膝跪倒,随之满载粪土的驴车基于惯性车辕前倾,将驴身重重地压倒。然而不等祝民生反应过来,黑驴前膝拼尽全力挣扎拱地,后退一登,嚯地一下,奇迹的重新站立起来。再看黑驴就像发了疯似得四蹄连蹦再跳,不顾一切地前窜,三蹦两蹦,呼啦一下子冲出了铺满冰面的坡道。 可黑驴依旧向前狂野飞奔,吓得祝民生急忙对着前方呼喊:“惊车了……快闪开!……”一面呼喊一面气喘吁吁地跟随驴车奔跑…… 听见呼喊的行人侧目狂奔的驴车来不及多想,纷纷两侧躲闪唯恐避之不及。幸好此时已经接近村落的边缘,行人稀少,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黑驴继续狂奔,满载粪土的驴车颠簸在高低不平的机耕道上,粪土哗啦啦从车帮的上面以及缝隙处洒落出来,就像冒着黑烟的失事飞机随车辙一并印记在路面,以此来见证惊车的凶险。猛抬头看前面,低垂的干秃带刺儿的枣树枝横挡在路面,祝民生顾不了许多,连忙低头哈腰钻过。然而黑驴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当冲到下面的一刹那,两条长长的耳朵被带刺儿的枝干立马划出条大口子,紧接着贴着脖颈、脊背一直到屁股,刮下多撮驴毛,随风飘落。前方机耕道左边是抗战时期遗留下来几米深的交通沟,祝民生一看急忙对着本已受到惊吓的黑驴连呼再喊:“喔…喔…”黑驴听了不但没有向右靠拢,反倒向左一甩头,驴车向左一偏,差一差连驴再车再人一同滚下深沟,吓得祝民生再也不敢做出任何声响,只好任凭黑驴向前狂奔。 顺着乡间随不笔直但泾渭分明的机耕道上狂奔了大约四里路,黑驴跑累了,受惊吓的程度也逐渐趋于平静,于是放缓了脚步,噗…噗…,鼻孔里不断喷出白雾,不住地打着“响鼻儿”,透遍全身的汗水浸湿了黑色的皮毛,四条粗壮的驴腿突突直颤,耷拉这两只长长的耳朵,头还不断地下垂,仿佛想要立刻卸掉鞍?,痛痛快快的就地打几个滚儿才罢休。 哎呀,谢天谢地,终于挺过来了,没出意外真是万幸。再看祝民生早已连呼哧带喘的上气不接下气,通身的汗水把贴身的衣服早已浸透,被旷野中飕飕的冷风一吹,激灵灵直打寒战,啊?悖“?悖 ???蚣父雠缣纾?艚粑兆$稚?氖直垡栏皆诔翟?希?芯趿酵戎贝蚧危?薏坏寐砩咸弊?诘孛嫔*哑??取;赝房纯闯迪幔??韭??囊怀捣嗤寥缃癖坏唪さ闹皇O露喟氤担?Γ』故潜鹦菹⒘耍?峡煸说降乩镄读嗽偎蛋伞?/p> 毕竟从小生长在这片土地,环视四周马上辨认出自己所处的位置,并立刻想好了到达目的地的最佳路线,于是牵着黑驴左拐右拐,不大工夫来到了自家的田地。打开车帮挥动铁锹根据地垄的间距卸成若干堆位,然后再铲上几铁锹土覆盖在小坟堆上面,以防春暖解冻后风干物燥,把这些宝贵的肥料吹走,这可是从小爷爷告诉他的。思忖到这里不由得想起了爷爷,这一路上撒的肥料如果让爷爷看到了还不得好好训斥一顿?嗨,管不了那么多了,今天没有出现安全事故就是念“哎弥陀佛”了!想到这里便收拾停当回返。 这个时候的祝民生还不知道,就在惊车冲出村落之后,闻讯赶来的村民看着坡道上光滑的冰面,以及散落一地的粪土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这冰面存在一冬天了,多少人路过这里摔脚……” “……只管自家方便,污水肆意外流,尽干这种损人利己的勾当……” “……” 这时候祝民生的爷爷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也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先是站在村头的高岗上手搭凉棚顺着驴车远去的方向了望,广袤的原野虽然视野宽阔,但哪里还能够看到驴车的影子?此时此刻,年逾耄耋的老人强压勉强的怒火,踉踉跄跄地回到出事的坡道处,气冲冲地从一家临街的门洞内抄起一把铁锹,不管是墙根下的浮土,还是临街堆放的柴草,瞅准了铲起来就向冰面上铺散,阴沉着脸一锨紧似一铁锨,直至累得嘘嘘带喘也不停息。 原本站在一旁议论纷纷的村民这个时候也自觉的四下找来铁锨、洋镐等工具,加入掘土铺路的行列,毕竟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儿就把光滑的冰面掩盖得严严实实,有人害怕不夯实,站到上面脚并脚跺踏了好一阵儿,直至感觉即使碾压冰层也不会露出地面为止。 这个时候,祝民生无精打采的牵着驴车远远的走了过来,当走近坡道时,村民们纷纷拾起铁锹、洋镐,手扶木把站立在坡道两侧,目不斜视的看着祝民生从村外缓缓走来,以此种的方式来迎接有惊无险幸运儿。 这时候祝民生的爷爷看到驴车快要临近坡道时,踉踉跄跄紧走两步,来到散落大片的粪土旁,竖起铁锹把,锹头紧贴地面将粪土聚拢起一堆堆,待祝民生赶驴车走近后是以停下,一锹一锹地重新装入车厢…… 祝民生用衣袖擦拭了一把汗津津的额头,呆呆的目光环视周围观望的人群,憨憨地一笑,这一笑是面对每一张熟悉面孔最好的问候,也包含了惊险后的释然,更重要是看到原本光滑的冰面被黄土覆盖后无尽的感激。 这时候叔叔、大伯们也开始七嘴八舌地探问起来:“怎么样,跑到哪……” “人没事吧?” “多悬呀……” “……” “没事儿…没事了…”祝民生也没有做过多的解释,牵动驴缰绳直奔坡道而来。临近时,黑驴缓慢地驻足,低下硕大的头颅,然后白唇轻轻地贴近地面,“噗噗……”用鼻孔喷出的强大气流来试图吹动刚刚掩盖上的黄土,以此来验证施工后的质量。土没有被吹起,黑驴这才扬起头颅,然后用右前蹄在上面用力划了两下,看到只是留下只是划痕,真正的冰面没有一丝裸露出来,这才小心翼翼地迈动四蹄走下坡道。 刚刚遭受过一次有惊无险的祝民生,此时此刻感到有了比以往更多的一种轻松释怀,继续沿着东西走向的街道向村中央迈动步伐,不经意间多瞟了几眼街道南边高矮错落的平房,和街道北面连绵起伏的墙头,以及间隔着不同迥异的大小门洞。古老村落的一座座青色陡砖瓦房迎街最显眼的位置,原本用白色涂料铺底,黑体红色大字虽然历经风雨的侵蚀已经斑驳露离,但文字的内容依旧可以清晰地映入眼帘“……自力更生、艰苦风斗。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备战备荒……”这些醒目的文字,时常会让那些年长的村民想起刻骨铭心的自然灾害岁月,缺吃少穿的煎熬使得民众时时刻刻把勤俭持家作为立家之本,即使在路上看到一泡粪便也要铲到背筐中带回,倒进自家粪圈。 不知不觉,祝民生赶着的驴车来到自家猪圈旁,“吁…吁…,哦…哦…,倒…倒…,”哄呵着调整好驴车的位置,又开始向车厢中装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