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四面环山，村子东西两面是大片平整的肥沃农田。南面的山有个响亮的名字——高台山，是方圆十里最高的山，从侧面看，犹如一条巨龙卧在村边，自西向东绵亘数里。山上有座据说有点灵气的庙——黑龙庙，村名也由那庙名和山的形态而来。附近的人有时不叫我们村“黑龙庙村”，而称“高台山”了。

　　村附近的地势该是西高东低，和中国的地势总趋势保持一致，因为村西二里许有个水库，有水的时节，水就从水库大坝泻下，曲曲弯弯流过村庄，将村子分成南北两部分。

　　儿时光着身子洗澡、捉螃蟹、捡贝壳的那条带给我无尽美好回忆的小河，如今变得我不认识了。除了夏天的洪水有时持续到秋季，冬春就是条干河了。前几年村附近的小煤矿没停产时，从矿井下泵出的水注入河里，村民戏言我们是黑龙河的人了。几年前的一个冬天，不知累的父亲居然将我儿时常去洗澡的一个池塘里的水排干，收获了几车煤呢。

　　村子有点名气的另一原因可能就是村西的那个大水库吧，那可是我们附近比较大的水库，尽管实际上并不算大。在我儿时眼里，它就是书上所说的湖泊、大海。

　　我稍大一点时，已不满足于仅在河里游泳，在大一点的伙伴的鼓动下，我们成群结队进军水库了。沿着蜿蜒如蛇的水渠，一路向西，有时走在渠边，有时趟着渠水。渠里的小鱼小虾已引不起我们的兴致，不时扑通一声跳进水里的被我们惊起的青蛙倒多少还能引起注意，驻足看一下它们游向何方。继续前行，水渠里的水越来越深，流得也越来越急。只得上岸，不小心会有打翻之险。

　　沿着渠边向上走，哗哗的水声越来越响，拐过一道山弯，一座堤坝横在眼前，像一面偌大的碧绿屏风从半空垂下。我跟在伙伴们后面，欢呼着，冲向大堤。渠里的水翻着浪花，打着漩涡，将与渠沿相齐。大坝下挂着一条白色瀑布，水花四溅，打在崖石上，发出轰鸣。那是从溢洪道涌出的水，在渠里流不及而泻下形成瀑布。溢洪道像口煮沸的大方锅，翻腾着，咆哮着，雷鸣声淹没了我们的欢呼声。站在溢洪道边，我们已无法正常交谈，只得凑到耳朵边叫喊。

　　在同伴的催促下，我们沿着大坝边的小路往上爬，手脚并用，野草和灌木帮了不少忙。爬上去，耕牛般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坝顶开阔平整，绿草如茵。四周的树木、农田和村庄都在脚下了。站在堤坝中间仰望，天空似乎离得近点了。我不敢站堤边往下看，有眩晕之感。迫不及待看水库，宽阔的水域像一面大镜子静静地平铺在两山之间，泛着粼粼波光。青山的倒影映在水里，显出清晰的轮廓，像幅巨大的水墨画。野鸭三五成群地在水面游弋，水鸟鸣叫着在空中盘旋。过剩的库水从堤坝北面的缺口沿着山涧一泻而下，形成三道更大的瀑布。瀑布飞溅着水花吼叫着冲进碧玉般的深潭，又激起数尺许雪白的浪花。水流从最下面的深潭再缓缓流出，才是小河，斗折蛇行，时隐时现。

　　我惊异于水库的浩瀚、安静，又蕴含着无穷力量。她是穿过村庄小河的母亲，她用天然的乳汁通过灌渠哺育着片片田地。

　　如今，她老了，干瘪如柴，挤不出奶了。历经数十年沧桑，她形容枯槁，有气无力地躺在那，像个巨大的木乃伊。她像得了重病的母亲，已无力呻吟，更别说当年的咆哮了。

　　孝子般守候在她身旁的山坡被采石厂高位截肢，缺了半身。露骨的崖壁高耸，山石如削般矗立，有的摇摇欲坠。他不能不叹服现代机械的骇天力量，他经历的惨痛远胜过当年为母亲筑坝所做出的小小牺牲。那只是擦破点皮，小小疤痕还在残肢边依稀可见，那个筑堤时采土石的土坡。

　　筑堤的一幕我还清晰记得。儿时，跟母亲去外婆家路过工地。还不太高的堤坝上人山人海，推车的，挑土的，打夯的，抡着农具从土坡上挖土的……男人们光着古铜色的膀子，女人们挽着裤管袖子。说笑声、吆喝声、叮叮当当声，响作一片。男人们打夯时喊唱的粗犷、有力、韵味十足的号子声，走出老远还听得到。

　　那年我尚幼，不懂他们在做什么，有何意义。长大后，听村里老人讲，那水库是花了三年时间，附近五个村子的劳动力共同修筑而成。死在工地上的就有几个，伤者无数，当然碰破、磨破皮而流血是不算伤的。

　　而今，水库被遗忘了；在她把最后一滴乳汁流进田地后，被遗忘了；被亲手筑起的村民和他们的子孙遗弃了，像弃母一样被遗弃了。砌成石渠的块块经过精心打凿的方石块扒走了，切断了她的动脉血管。为方便采石，石料厂放干了她最后一缕血液。炸飞的大小石块滚落在库底，煤矿的残渣堆积在水库边。她满足了新时代的需求成了石料厂、废渣场。

　　水库啊！您为您的这种转变感到骄傲吗？像母亲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天天成长，有能力抛弃土地离开你一样，你骄傲吗？无怨无悔吗？是忧是喜！

　　也许您觉得今生的使命业已完成。在您看到村里一座座楼房矗立起来的时候；看到水泵从远远的池塘和深深的废矿井中汲水灌溉的时候；看到禾苗干枯或旱得种子下不了地，而村民们满不在乎的时候。您觉得是您该退出、让位的时候了吗？

　　无论如何，您都无怨无悔！因为您是位宽容的慈母！

　　孩子们夏天也不会再去河里戏水、捉螃蟹了，那里堆满小山般的秸秆，都成沼气池了！村民们不吃鱼虾了，都忘了怎么挑刺，什么滋味了！

　　成群游弋在水面的野鸭和翱翔在蓝天的水鸟都不知飞哪去了！

　　水库啊！我的母亲！您是累了、睡了、病了还是真的要老去？不会的，您还年轻，才三十出头。醒醒吧，我还想看到您当年青春焕发、充满活力、魅力四射的丰姿呢！儿子永远需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