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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缘
 
 
修改时间:[2013/06/22 14:13]    阅读次数:[711]    发表者:[起缘]
 

  一

  第一次认识老王,是在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天。那时,我在小镇买的一套二手房需要搞个简装,便在镇上的车站附近请来四个棒棒挑沙,其中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长得很特别:高大、粗壮、秃顶、微红的脸上长满凌乱的胡须,像西游记里的沙和尚。我特意问了他的名字,他告诉我,他叫王末。

  从底楼挑到三楼来回差不多需要五六分钟,我们讲好一块钱一挑。老婆在楼下经管,我在楼上计数,一个小时后,他们便把四吨多重的沙给挑完了。

  清点数据算账时,三个年轻男子各挑了十五挑,年近六旬的老王却只挑了十一挑。我很清楚地看见,老人虽说挑的挑数最少,但挑得最多,每挑都是满满的,足有一百多斤,而其余的三个年轻棒棒不仅篓篓小,而且每挑都没装满。老婆有点生气地说,这三个年轻的真是太狡猾了,每一挑都没装满,比老王的少了起码一半。我示意老婆不要太计较,毕竟他们都是家境不太好的民工兄弟。在支付工钱时,我给了他们每人十五元钱,几个年轻棒棒清点了一下,便各自出门了,老王慢条斯理地清点完我递给他的钱后,迟疑地说:“老板,你可能搞错了哦,我只挑了十一挑,你多给了四块钱,退给你!”

  “没有错,老人家,你就收着吧,其实你挑的总数比他们还多,来,我还得多给你两块,我们最不希望老实人吃亏!”老婆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说着便从衣包里找出两元零钱递了过去。

  “呵呵,要不得,要不得,”老人一面拒绝老婆递过去的钱,一面说,“你这多余的钱我不能收。老板今后有啥活路只管来找我们就是,我走了!”老人说完把多余的四元钱放在桌子上就走出了房间。我立即带着钱跟出了房门,哪知他下楼的速度更快,正要叫喊老王时,突然听见走在楼下面的几个棒棒在不断地指责着老人。一个说:“王老头,你他妈个宝器,人家多给你几块钱嘛你就收到嘛,老板是拿月薪的,那几个下力钱对他们来说算个啥嘛。不收白不收。”

  “王末老哥,今后跟我们一起干活,别再这样老实了,你说你这篓篓为啥要编这么大的呢?编大点也就算了,按挑数算钱时嘛你就不该挑那么重嘛,你一挑起码比我们多好几十斤,你说你不是宝器是个啥子嘛?今后可得聪敏点。”另一个接说。

  “今天遇到这个老板还算仁义,还要多给你,他多给你,说明他很细心,反过来说,这分明是对我们这几个兄弟的不满,那老板娘的话,傻子也听得懂。”

  “嘿嘿,这个老板真的仁义,我当棒棒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遇到要多给我钱的老板,是个好同志。”王老头说,“正是这样,我更不能多要人家的钱,这是讲好了的,虽说他们是拿月薪的同志,听说工资也就几百元一月,也不容易。”……

  站子楼梯口听他们说话,我不便再走下去了,我想,如果我多给老人几元钱,也许会造成他们之间的矛盾,或者会被认为我是对他的可怜和施舍。

  那次之后,我多次在小镇上见到老王为单位或者私人家里挑沙、挑水泥以及搬运东西的身影,他依旧挑着那担很大的篓篓,依旧挑得满满的。

  

  二

  一个盛夏的中午,我和同事在公路边一个小吃店吃完中午饭正要回单位时,发现身旁的公路上一个赤裸着上身、秃顶、健壮、汗流浃背的老人正用一板车吃力地拉着一大车块煤从南向北走去,正好与我们前行的方向一致,在一个上坡处,老人佝偻着腰吃力地行进着,他的肩膀上披着一块又黑又脏的湿帕子,古铜色的脊背上冒着豆大的汗珠,那样的一幅劳动画面真是太美了。我想,如果有相机把他拍下来,然后寄到杂志社刊发出来,一定会震撼所有读者的心。此刻,我和同事已超越拉板车的老人,正行走在晒不到太阳的屋檐下,当我边走边回望时,我一眼便认出了他——棒棒王末。我立马转身,小跑几步,来到老人的板车后帮助抽了一会儿车,老人的步伐一下子便轻快了起来。

  “哎呀,同志,谢谢你了,你看,把你手都弄脏了!”老人回头发现是我在帮忙时,微笑着感激地说。

  “没啥,举手之劳,你老人家还没吃中午饭吧?”我看着老人问。

  “还没有,前面的铁匠铺要两车煤,我拉完这一车就吃饭。”

  此时,跟着我一路的两位同事不解地看了看我,一同事低声问:“你亲戚?”我摇头。

  另一个说:“老乡吧?”我继续摇头。低声回道:“是我认识的一个棒棒!一个非常吃苦的老实人!”

  “哦……”

  “这一车有多重?”我走近老人问。

  “一千二百多!”老人回答说。

  “这么重你也能拉动?”我惊愕地问道。

  “没事,这板车有两个滚子,拉起就不重了,我年轻时用牛拉过煤,每车两千斤左右,从山上的煤厂拉到镇上要三四个小时,就是慢点,但不费力,现在靠人拉,就怕上爬,平路和下坡时就很轻松!”

  “我经常看到你老人家在给别人干活,你都快六十了吧?挣那么多钱干啥用啊?”

  “呵呵,我今年六十二岁了,同志,你不知道,我家有老有小,我挣这点钱只够打杂开支。我女儿读书成绩好,需要的书包文具啥的,我都给买齐了,快要读高中了,我得多准备些钱让她读书!”

  “你还有个读初中的女儿?”我疑惑地看着老人说。心想,他都六十二了,咋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儿呢?难道他是晚婚晚育?或者……

  “是啊,老师说,我女儿的成绩在班上是前一二名,将来一定可以考上大学。每期都是优秀,我家墙壁的奖状都快贴满了,只要她肯学*,读多久,我都供她,同志,你们慢去!”

  原来,老人这么拼命地挣钱是为了女儿的前途,我对老人的辛勤付出由衷地敬佩,甚至被深深感动了。多希望他的女儿能够体会到父亲的艰辛,在未来的岁月中回报到老人。老人回答间,已是我们分路的岔口,道路也由微微的下坡地段进入了平路,老人回头对着我们微笑了一下,然后佝腰,用力,拉着板车快速地向前跑去,直到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后来,单位遇到搬家或洪灾什么的,人手不够,需要请搬运工帮助,我都要吩咐同事或亲自出门找老王来,本意并不仅仅是因为他老实可以多搬一些东西,而是希望他可以多挣几个钱,能供他的女儿上学。事实上,他干活时依旧老实本分到一丝不苟,比同来的人都肯吃苦更不怕脏,不怕累。而关于老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家居何地,为什么还有那么小的女儿,很多人不清楚,我也无意去过问。可是,老王劳动时的身影却深深地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当我想认真了解一下老人的家庭情况时,小镇上却再没有了他的身影。

  某年秋天的一个周末,我来到棒棒们聚集的地方打听老王的下落时。他们的回答,让我非常的吃惊。有人说,王末住河西那边的王家沟,离镇上起码二十里路,听说得了一场重病,就没再来了。也有人说,老人之前一直在照顾他女儿,听说他女儿考上高中了,可后来得了什么怪病,钱花光了,他的女儿还是没给治好,也许已经死了,也许外出打工去了,反正,老王没再当棒棒了。

  “你们说的都是真的?”我极其难过地问。希望他们说的都是空隙来风。

  “反正他的确病了,或许再也挑抬不得了,所以,再没出来做这费力不挣钱的棒棒。具体情况只有到王家沟去了才晓得。”

  “好几年不见了,也许不在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对我的打听又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好奇。

  “这个老王是个老实人!”回走时,我说,“如果哪天你们见到他了,叫他到我单位来一趟,我找他有事!”

  “要得,老王真的太可怜了,你是好人,又在政府部门工作,可以通过政府帮助他解决点困难!”……

  可是,我一直没有再见到过他。从最后一次见到他算起,大约七八年不相见了,算起来,这个老王也该有七十来岁了,我不知道他现在是怎么样的情况,虽说曾经多次打听过他的下落,却未能得知他的具体情况。

  三

  春节前夕的最后一个当场日,我在下班途中,走过小镇广场时,一个佝偻着身躯,双手交叉着放进袖口里的秃顶老人映入了我的眼帘。那一刻,我被怔住了,这不是我一直在寻找的老王吗?天啦,眼前这个人,已近乎一个乞丐了,他面容憔悴,眼神无光,满是皱纹的脸上依旧是焦黄凌乱的胡须,已是老态龙钟的摸样了。那身蓝色的棉衣棉裤上沾满了灰尘,又黑又脏,怕是有几个月没洗过了。

  “老王,还认识我吗?”我站在他面前低声问道。他慢慢地抬起头,注视了我一眼,然后摇头。

  “你曾做个几年棒棒,是河那边王家沟的,你叫王末,对吧?”

  “呃,是,你认识我哟!”他低声地回道,突然间眼放光芒。一改之前的麻木形象。

  “是啊,当年你给我家挑过沙,还给我们单位搬运过东西。我还听你说起过,你家有老有小,还有一个成绩很好的女儿,现在,你女儿开始工作了吧?”还没等老人回话,我的手机响了,是老婆叫吃中午饭了。我立马回答老婆说,中午有事不回家吃饭了。挂断手机后,我把老人带到了附近一个小餐馆里,我要了两杯茶水,点了几个小菜后,便开始和老王聊起天来。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想了解一下你家的情况,听你们一起当棒棒的说,你因为生了一场病,就没再当棒棒了,还说你女儿考上了高中,后来也生过病,现在,你女儿工作了吗?”听了我的一连串问话,老人陷入了沉思。我立即将一杯茶水递给了老王。

  “我……我女儿死了!”老人颤抖着手接过茶杯后轻声说,“她得了白血病!我女儿好听话好孝顺,成绩也好……”我看见老人的眼圈渐渐地变红了,接着开始抹眼泪。我沉默着将一叠餐巾纸递了过去。

  老人没有接我的餐巾纸,却抖抖索索地从衣包里摸出一块又黑又脏的手帕,他擦拭了一下湿润的眼睛,接着继续说道:“其实,她不是我亲生的,她是我在河边沙坝头捡的。”

  “你是说,这个女儿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你老婆没生小孩?”我吃惊地问道。

  “我没结过婚!”老人回答说,在我的追问下,老人向我讲述了他的故事:

  王末,四o年出生在河西的王家沟——一个田少沟深坡大的偏僻小村。自小家境贫寒,其父于五九年病故,由于父亲去世得早,家穷,自己又老实本分,本村姑娘全都外嫁条件好的地方去了,外村的又不愿嫁到这穷山沟里,王末因此一直都没结婚。八十年代末,一个寒冷的冬天,王末和邻居赶场经过河边时,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哭闹声,循声望去,在离渡船码头不远处,放着一个背篓,背篓里装着一个孩子,正在哇哇地大哭,有几个人在哪儿大声地说着话,他和邻居走近时,发现背篓里放着一个空空的奶瓶,奶瓶旁边放着一张纸条,写着孩子的出生日期,请好心人领养的字样。大家都在说,这肯定是一对想要生男孩的父母,把刚生下的女儿给遗弃了。王末尊下身子,细细打量了一番孩子,红红的小脸、黑黑的眼睛,他轻轻说了一声,好乖。和他一同赶场的邻居立马鼓动说,你都四十六岁了,干脆把孩子捡回去喂,将来,也好为你养老送终。王末一听这话,又见孩子可怜,于是,便背着孩子回家了……他善良的老母亲,见到孩子时,也非常的高兴,他们给孩子取了个好听的名字:王欣。从此,他们靠卖小菜或者下苦力给小孩买奶粉,随着孩子渐渐长大,加之孩子经常生病,家里的开销也越来越大了,听说镇上帮人挑抬东西可以挣到钱,王末就到镇上当起了棒棒,起初,一天可以挣到几块钱,后来可以挣到十几块了,女儿在他和老母亲的照料下,慢慢长大了,女儿很聪明,也很听话,一岁不到就开始叫他爸爸,后来又学会叫奶奶,读书后,成绩很好,老师和同学都喜欢她。王末更是把女儿当心肝宝贝一样地照顾。在他心中,女儿是上天赐给他的最珍贵的礼物。他暗中发誓,一定要让女儿考上大学,要让女儿有一个圆满的未来。

  女儿十六岁那年,以全乡第一的高分,考到了县城重点中学,学校还给她奖励了200元钱,女儿读高中后住到了学校,开销也越来越大了,为了把女儿盘出来,老王坚持早起晚归,每天都到镇上干零活,以保证女儿有足够的生活费用和日常开支。可惜,那年冬天,王末的老母亲突然生重病死了,老王很难过,他的女儿哭得更伤心,安葬完老人那天,女儿跪在奶奶的墓前久久不愿离去。在她的记忆深处,奶奶是天底下最善良最勤快的女人,是奶奶和爸爸把她养育成人的。不久,女儿突然决定放弃读书,她说她想出去打工,她不想看到爸爸那么辛苦地劳动。老王得知女儿的决定后,难过地哭了一场,然后大发雷霆,第一次骂了女儿一顿,女儿不得不继续上学去了,可周末回家时,王欣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老王心想,可能是女儿的成绩下滑了,或者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第二年夏天,读高二的王欣在上课时突然晕倒了,老王被通知到县城医院后,医生和老师告诉他,王欣得了白血病,要花很多很多的钱,那一刻,老王差点晕倒,立即把所有准备为女儿读书用的存款取出来给女儿治病,还到重庆化疗了几次,辛勤积攒起来的三千多元钱很快就花光了,女儿依旧没有好转,头发都掉了不少,医生说要搞骨髓移植,没有二三十万无法治。老人在绝望中,和女儿一起经历了人生中最痛苦的煎熬。可是,孝顺的女儿,反而会时常安慰起自己的父亲来。甚至给父亲以祝福,让父亲在绝望中,体会到女儿的爱。直到女儿悄然离开……

  四

  “当时,你没找过政府?”听着老王的讲述,我含泪问道。我想,如果那时我知道他家的一些情况,也许会尽到最大努力,比如通过媒体实现社会的救助,使他的女儿有救治的希望,而不是在绝望中等死。即便失败,也不后悔。

  “村干部帮我写过困难申请,乡民政解决了两千元,女儿的班上也搞了募捐活动,可这些钱,很快就用完了。”

  “你女儿去世前都说了些什么?她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女儿离开的前几天,她坚持去了一趟学校,她说她要和她的同学们告个别,女儿从学校回来后,伤心地哭了一场,就在她去世的头一天,她的学校来了四五个同学,他们给她买了个洋娃娃和很多吃的,他们还一起照了些像,然后,那些孩子抹着泪走了。”

  老王停顿了一会儿后,继续说道:“那些同学走后的第二天上午,我的女儿也走了。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当时,我正挑着一挑水回家,发现女儿闭着眼睛,脸色苍白,怎么也叫不答应了……在女儿的床边,女儿留下了一张纸条,我不认得字,是院子里的老会计读给我听的……”老人停下了讲述,我看见他的眼圈再一次变红了。

  “那张纸条上写了什么?”我低声地问。

  “女儿在纸条上写着:爸爸,我走了,一定记得照顾好自己!我早知道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不是你亲生的,所以,您不要难过。但是,您和奶奶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也是我最亲的亲人,如果有来生,女儿一定报答您和奶奶!

  “女儿走了,没啥希望了,我没再做棒棒。前几年,一场大雨,我家的房屋也垮了,村干部见我可怜,把情况反映给乡领导,他们把我安置在大队办公室那间空置的房屋里住,还给我办了个低保,现在每月可领到55元补助,逢年过节,乡政府还给解决些吃的穿的,我这一身棉袄,就是前年冬天,乡政府给解决的。”

  陪老王吃完中午饭,我送了他一段路,并给了他两百元钱,希望他去买些年货和一套换洗衣服。我告诉他今后要勤洗勤换,遇到没吃没穿和生重病时,记得去找政府领导,他们会想法给予解决的。老人颤抖着双手接过我的两百元钱后,嘴里低声说道:“这,这怎么要得哟,谢谢你同志,谢谢了,我……”

  “照顾好自己,过去的事就不要多想了,你的那个和你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或许只是你人生中的一个过客!一个让你快乐过骄傲过的女儿,可是,她终归还是走了。”我说完,向老人挥了挥手,匆匆回家途中,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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