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三年,正值寒露时节,整个北京城初霜漫布。 『巳』 说来也怪,霭庄后脊的雾岭山,雾气终年不散;很多住在霭庄的村民也曾试着进入雾岭山一探究竟,但只要一进入雾气中,周身的景物丝毫不见,只能凭着感觉向前摸索。有的人走了两天,有的人走了五天,还好的是人都出来了,也没有大的损伤。村民都说这雾岭山居住着神仙,从此也再没有人去打扰过。 雨后,霭庄的街道被雨洗得像未上妆的女子般清淡。张太虚背着包袱,杵着拐杖,本就疲乏的身影在街道的映衬下显得更加的凄凉。从京城到这村庄行了一天的路,自己这把老骨头也经不起折腾了,加之路上雨淋患了风寒,张太虚打算用自己身上仅剩的盘缠在这个村庄留一宿,明个再走。 张太虚留意着眼前的这个木楼,招牌是微微透着古意的大字“霭庄一百三十一号”,也没有说是某某客栈,就是一百三十一号。走进大堂就有小二热情地招呼,问是就餐还是住店,交了些散银就随小二上了二楼。房间倒也干净,墙壁上还挂着一幅白描仕女图,没有设色,但那双眸子像是星辰一般摄人心魄。 张太虚叫小二沏了一壶茶,便坐在蒲团上打坐起来。这是他多年当道士留下的*惯,虽说没有学到什么捉妖擒鬼的道术,倒是*惯就这样坐着,什么都不用去想。其实当张太虚闭上眼睛时就想得很多,昔日跟着雍正帝是多么的风光,如今换了一朝君王,一道圣旨却让自己落得这般模样,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心。 想起这些张太虚心里就有些烦躁,于是抿了口茶起身打开窗户,霭庄的夜晚倒也宁静,虽没有紫禁城那般富丽堂皇,但每家都挂着油纸灯也别有一番风味,就是时而有细小的寒风吹着张太虚喉咙发出“咳咳”的声音。张太虚关起窗户准备就寝安息,却不料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张太虚转过头,只见一身着白色流苏裙的女子倾卧在蒲团上。便猛地一惊问道:“姑娘何时至此,莫非是……” “先生又何须这般猜疑,我观先生体内风寒甚重,先喝了这杯姜茶,小女子定当全数奉告。”说着那白衣女子用小二沏的茶又添了满满一杯。 张太虚心想着如果真是毒药对方也没必要这么麻烦,况且自己的命并不值钱,于是拿过茶杯一饮而尽。本是普通的茶水经过那女子重新沏过,真的变成了姜茶,稍有辛辣的味道进入张太虚的喉咙,阵阵热流从肺腑传来,刚还严重的咳嗽声的确好了不少。 “小女子叫苏如妍,住在雾岭山中,自幼跟随家师学*医术,近日师傅遣我出来采些草药,嘱咐我如果遇到需要帮助的人一定要施以援手,白天见先生身体欠佳,又恐冒昧使先生多心,就只能深夜造访,还望先生见谅。”那名为苏如妍的女子见张太虚饮下姜茶,便娓娓道来。 “老夫又以何怪罪姑娘,姑娘宅心仁厚,我感谢姑娘都来不及。” “既然你想感谢我,那就拿你的老命来吧。”没等那张太虚反应过来,苏如妍皙白的手变得异常锋利,如同五把匕首向张太虚逼近…… 次日的阳光从木楼展开的窗户照在张太虚身上,张太虚猛地惊醒,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嘴里喃喃道:“原来是梦,可是我昨晚明明把窗户关起来了呀,真是怪事……” 张太虚又看了看那副白描图,画中女子的眼眸依旧明亮,嘴角还微微上翘,张太虚一阵后怕,赶紧背起包袱迈着比往常快了几倍的步伐向霭庄后雾岭山方向走去…… 『辰』 霭庄的村民端着大框的菜来到霭河边清洗,估计是快过年的原因,还有些寒气的河水也遏制不住村民内心的激动。每一次在那些村民拿着大框干净的蔬菜走后,总有一个全身狼藉面目尽灰的小孩子偷偷摸摸地捡剩下的生菜吃。 有认识他的村民叫他小乞丐,也有好心人在路过他居住的庄外残庙时放几个馒头,但很少人知道他的背景,也懒得去打听,更不知道他还有个名字,叫隋义。 睡梦中隋义好像听见有人弹琴,随后像是从那个女子口中韵出的曲调:莫诉独步,漫尽夜露何人问。却展素筏,乍想旧时曲曲尽,红烛又寸寸…… 隋义醒来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真看到一位白衣女子正坐在霭河上方的拱桥上抚琴浅唱。隋义还幼,不知道这女子是否生得美丽,亦不知该拿怎样的词去形容,就感觉这女子和霭庄的人不一样。 隋义不自觉地走到苏如妍的旁边问:“姐姐,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苏如妍心想着我这般年纪恐怕不止当你姐姐了,依旧笑了笑对隋义说:“这首曲子叫做烟未曲,好听么?” “姐姐唱的自是好听,也是我听过最为好听的曲子了。”隋义随意地坐在桥面上,手托着腮抬着头看着苏如妍说;但片刻又低下头来,这首曲子好像把他带回了一个人坐在残庙看月亮的日子。那时候也像这样彻寒的夜晚,期待的破晓阳光总是来得很慢…… 苏如妍见他低着头许久没有言语,便停下琴弦问:“你今年多少岁了,叫什么名字?” “别人都叫我小乞丐,我是有名字的,叫隋义,但我不知道自己多大了;别人都说我七岁或八岁的样子,我想应该是的。”隋义真的不知道自己年龄,就连自己什么时候生日也不知晓。 苏如妍蹲下来用干净的绣绢擦着隋义有些污垢的脸庞对隋义说:“真是个惹人怜的孩子,那隋义你有什么梦想呢,或许姐姐可以帮你。” 隋义转过头背对着苏如妍,看着霭河中倒映的月亮随着河水泛起涟漪不停聚散。对苏如妍说:“姐姐你是帮不了我的,我知道姐姐必是大户人家的子女,可以给我一顿饱饭,或是一件暖衣或是一间巨宅。但我想要的并不是这些,况且我又没有能力去回报姐姐,我只是一个小乞丐。” 苏如妍愣了愣,好像自己面对的并不是一个小孩子,也并非众人眼中的小乞丐。隋义接着说:“我想当皇帝,因为我听人说,皇帝拥有人世间最大的权利。” 苏如妍沉默了很久,好像勾起了心中萦绕的情愫。苏如妍忆起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候她还没有幻化成人形,总是不停地摇着尾巴跟在她师傅的后面,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化成人形,才能去看看真正的人长得什么样。师傅说:“狐和人之间都需要一个渡,要靠自己的努力和领悟,这是谁也无法预测也是最遥远的旅途。”想着曾那么遥远的事自己也慢慢走过来了,那隋义何尝不和自己一样呢? 苏如妍想了想对隋义说:“如果你能不借助任何工具从这霭河这头走到那头的岸,我就帮你实现你的梦想。” 隋义看着苏如妍很久,然后坚定地说:“好。”也不知为何隋义很相信这个姐姐,即使他还没有问这个姐姐叫什么名字,在隋义心中,相信就是相信,无关姓名,更无关这个梦想的结果。 霭河的河床很宽,加上一些冰块的溶解,河中间的流水也很湍急。苏如妍一直看着隋义慢慢走进水中,本是弱小的身影在她眼里变得偌大。 从京城来的商贾告诉霭庄的村民,同年农历六月初九,道光帝第四子在京都圆明园出世,取名为爱新觉罗·奕詝,普天同庆。霭庄也聚集了很多人相互议论,也有细心的村民会问:“以前常见的那个小乞丐哪去了呢?”有村民回答说:“或许是走了吧,或许去了别的村,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像是霭河的水一样,一个循环就是一个轮回,说不定这刚出生的皇子就是那小乞丐的来生了。” 『卯』 最后多到丁卯自己也记不清楚了。丁卯今年二十四岁,刚好是他的本命年,他出生的时候是老丁家拜托街头的老先生取的名字。老先生笑着说:“就叫丁卯吧,咦,巧了,刚好二十四年后就是丁卯年,定有一番造化。” 老先生这一句“造化”让丁卯念叨了二十三年有余,但让丁卯最为迷惑的是,这二十四也过了近半,也没见什么造化呀,他还是一如既往踏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在这周边的几个村子跑着送信件。说来也怪,这“大事”越多信件也随之增多,丁卯想这邮寄算是在这萧条的经济兴盛的行业了;好在丁卯每次的差事都不是很远,也顺带给街坊邻居们捎些东西,日子也算过得轻松。 有次丁卯去霭庄送信,在一个旧屋前遇到一个女孩。其实现在很少人叫“霭庄”了,霭庄是以前的名字,现在人们都*惯叫它“葛庄”,当然这里面住的大部分人都姓葛。丁卯是在一次送信的过程中遇到一个老人,老人说这个村子在他年轻的时候叫“霭庄”,当时丁卯觉得好听,便记住了,此后他一直就这么叫。 据丁卯所说,当时吸引他的这个女孩并不是因为她的生而婉委、性本端庄;也不是因为她两个搭在胸前细长的辫子和上身干净朴质带有茉莉花味的卦衫;而是因为那女孩在询问这旧屋主人的时候问,这屋以前是不是叫“霭庄一百三十一号”。 霭庄,这个名字,现在好像很少有人这么叫。 旧物的主人想了好久才从杂物堆里翻出了一面写着“霭庄一百三十一号”的牌匾,女孩和旧屋的主人言语了片刻就以一大包金银之物把这个旧屋买了下来。这也是丁卯对这个女孩产生好奇的另一个原因,现在到处都在打仗,变卖家产逃到安全地区还来不及,谁会在这时买屋。 第二天丁卯再来到霭庄时却也没见到那个女孩,却是昨天看见的那个旧屋重新挂上了“霭庄一百三十一号”的牌匾,大门紧闭着,一副不想让闲人打搅的模样。丁卯心里难免有些失望,却也只好再踏着车给别家送信去。 回到家中怎么也睡不着,为了解开对那个女孩的好奇或是为了再次见到那个女孩,丁卯想到了一个自认为完美的法子,并为这个办法激动得彻夜未眠——那就是借着自己的职业之便给那个女孩写信。纠结了很久他还是提起笔,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丁卯想着那个女孩肯定对霭庄的事感兴趣,那就以匿名的形式给她说说霭庄的故事吧。 丁卯的第一封信是这样写的:小的时候我听一个老人说,这个葛庄以前叫做霭庄,它后脊的山叫雾岭山。老人在说这些的时候总是用满怀岁月的眼睛看着雾岭山中飘散的雾气,像是在讲述一个亘古的传奇。随着老人的讲述,霭庄在我心中变得神秘,随着我慢慢地长大,本来屹立在我眼中的木楼慢慢地塌陷,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也满布青苔。我还是*惯在暮色时坐在霭河的拱桥上等待着河那头掠过的夕阳,那么,你呢? 半月之后,丁卯才敢把信送到霭庄一百三十一号。开门的还是那个女孩。 丁卯对女孩说:“你好,你的信件。”女孩没有丁卯所料想的疑惑,只是淡然的接过信,道了声“谢谢”,好像本该如此一样。 丁卯挠挠头离去,之后丁卯陆续给女孩说着霭庄,关于好多人都不知道的故事,关于张太虚,关于隋义…… 当然丁卯也并非如此的不幸,有的时候他送信,女孩会问他:“你知道这个给我写信的人的地址吗?我想回信给他。” 丁卯笑着说:“这个是我从邮存所里取的,所以我也不知道对方的地址。”丁卯是不敢说出自己地址的,对丁卯而言,他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他只想把这些霭庄的故事讲给这个女孩听;况且如果说出了自己地址,女孩也不难打听出就是他自己吧。 女孩笑了笑,对丁卯说:“是我仓促了些,我在霭庄一百三十一号等一个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或许就是这个写信的人。”丁卯想那更不可能是自己了,毕竟她连女孩的名字都不知道,那个女孩也不认识他。 后来的某天,丁卯再给那个女孩送信的时候,开门却不是那个女孩,是以前卖房子的旧屋主人。那人说:“你说的那个女孩再前天已经走了,房子也还给了我,买房子时的金银她也没有要回,就说叫我帮她做一件事,如果有一天有人找她时,把这个包裹给他,我想这个就是你吧。” 丁卯回到家中犹豫许久才打开那个包裹,包裹中是一副卷轴画和一大叠没有写地址也没有寄出的信。画中的女子身着没有设色的淡装,神情和那个女孩一模一样;所有的信也都写着同样一句话…… 也就是在1927年9月27日,第一届台湾美术展览会在台北揭幕,一副由一个邮差送来的白描仕女图倍受瞩目。画的名字叫苏如妍,像是一个女孩的名字;就连画作的解说词也异常的简短,没有过于的夸大或是卖弄,只在一张泛黄的信纸上写着两句话。 『寅』 我按照师傅的意思,每九十六年现世一次,就在我居住的雾岭山下的霭庄里。最后我觉得霭庄是个幻象,有人在里面看到了自己,有人在里面看到了别人,我去过很多次霭庄却从未见过自己。有人说我长得很美,我想我自己也是不是和霭庄一样,是个幻象呢? 有时候我在弹《烟未曲》时就觉得我活在一个幻象之中。 张太虚那晚并非做梦,的确是我所为。在他来霭庄之前我就知他被驱出一事,我知道他年轻的时候就跟着雍正帝身边,心高气傲,他日肯定会折回京城。他哪知君王无情,弘历也不会轻易放过他,早派了禁卫军尾随其后,只是碍于霭庄人多,怕走漏消息影响弘历的声誉,只等到他走到深山野林时才肯下手。 我只能出此下策,早早地幻化于白描仕女图中,因恐他反抗,在茶水里下了药。这样一来是逼着他速速离开,二来是让他经历一次死亡,消除他折回京城的念想,好让他回家安享晚年。 只要他进入雾岭山我想是安全了,雾岭山被师傅摆下了一个迷阵,一般人是走不进来的,我回到山中自会给他开个通道,只要多行几日肯定会回到他老家。也真因为他来得匆忙没有听到村民关于雾岭山的传说,没有犹豫地向雾岭山走来,我想也是他自己的造化吧。 我在修炼的时候总会想起我以前四只脚走路的样子,总是肆无忌惮地在雾岭山里来去自如;现在用双腿走路,总是很小心,像人世间的女子一样。有人说,一副假面带得太久,最后连自己都相信了,师傅也说,我越来越像人类。 年轻的种种在烟未曲被空气晕开时渐次传送过来,我在人类的怀旧分子作祟下想起了隋义,当年那个叫自己姐姐的孩子。后来我听说道光帝第四子爱新觉罗·奕詝做了皇帝,别人都叫他咸丰帝。我不知道这个爱新觉罗·奕詝是不是隋义的来世,我也没有能力帮助隋义完成他的梦想,但我还是想着他们会是同一个人并且一直坚信着。我相信生死轮回,因为我是一只狐。 现在想想第三次现世好像没有遇到什么人,算起来只有那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邮差和旧屋的主人。这也是我最为迷惑的,明明在我下山前师傅就说,这次叫我去霭庄的一百三十一号等一个人,他总会以某种形式出现在你面前,遇到或是遇不到都是修行。我想师傅所说的就是那个一直给我写信的人吧,因为他知道我以前在霭庄所发生的故事,但遗憾的是,我还是没有等到他…… 我也曾不止一次地问过师傅,为什么我要每九十六年现世一次,会遇到一些人,会和这些人发生一些故事,这样我会得到什么? 师傅只告诉我,凡事都要去渡,不管是我渡他人亦或他人渡我。 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在雾岭山打坐,有时候就以狐的姿态站在雾岭山的最高峰看着尘世的风景,却总是看不清楚。我想霭庄已变了样子,或许它变成一条让很多人渡的河。 当猛然记起今日是辛卯年,离我下次现世只有十二年时,师傅站在我身后问我:“今日是何年?”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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