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爸 太阳落进大龙山脉的树桠子里,红艳艳的晚霞顿时布满了西天。霞光照进柱子家的木屋,远远望去,屋子平和而温暖,好象一只桔黄色的卢花鸡,温和地蹲在狮子岭的山窝子里。 六岁的柱子正坐在自家门前玩积木,那是爸爸过年回来时买给他的新年礼物。柱子胖乎乎、矮墩墩,一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水汪汪的,长着细密的长睫毛,清澈的目光泉水一样忽闪忽闪的。山里的孩子不上幼儿园,好学的柱子跟着爷爷学会了数数,此刻,他正一块一块的点数着,一共78块,数清后再装进绿色的积木桶里。 阿爷刚才听到村广播上叫他过去一趟,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叫柱子在自家门前玩,天快黑了别瞎跑。阿爷六十多岁,山里人显老,饱经风箱的脸上己是沟沟壑壑,但腰板硬?,走起路来还是虎虎生风,他的老伴多年前就过世了,儿子与媳妇在外面打工,他一个人耕种着三亩土地,还承包了一片荒山,另外还带着柱子,老人不觉得辛苦,有人需要就证明自己的生存是有意义的。 听到广播上通知,老人心里就寻思:多半是儿子国打电话回来了,国在远离千里之外的煤矿上班,媳妇在食堂里做勤杂,两口子过年时才回来,平常只打打电话联络。要知道,一是没时间,再者路费什么的,光给车子加油了。乡下人,不就是为了争点钱吗?但上次儿子打电话说柱子满6岁了,想带柱子在外面读书,家里的条件实在是太艰苦了。 阿爷想着国要带柱子走,心里就生出许多不舍,这孩子别提多懂事了。不觉己走到村委会,阿爷进去,看到村主任旺成正垂着头,靠在沙发上,旺成和国是一起长大的,两人交情好,家里装电话,老人舍不得,好在离得近,有事儿就去在村委会,不过是跑几步路的不是。挣钱如针尖挑土,花钱如大浪冲沙,在才人朴素的观念里,过日子还是要细水长流。 “旺成,是不是国打电话回了?”老人轻声问,旺成嘴角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老人急起来,“旺成你说呀,到底是啥事儿,有心急我不成?”旺成两只手搓了搓,“叔,你别急,是这样的。国所在的煤矿塌矿了,国也在里面。”老人头“哄”的一声,眼前一片黑暗,一些金星星闪了几闪,便失去了知觉。旺成吓得大叫,村会计也跑出来,两个人又是叫又是捶,还掐人中,老人在一声轻轻叹息里悠悠的回过神来。 这是啥世道呀,一周前儿子还打电话要带走柱子,欢声笑语的,刚满30岁的儿子咋说没就没了,咋不让爸这老骨头替你哩!老汉混浊的眼睛里淌出许多溪流,把沟沟壑壑都填满了。 旺成的心也沉津到狮子岭的最深处,国和他是发小,每次回家都要到他屋里来坐坐,一起喝点小洒,神聊一番,活生生的一个后生,上有老下有小的,可怎么过呀?伤心归伤心,事情还是要处理,这人呢,总要往前看。 老汉清醒了些,给旺成说他要到矿上看看,旺成说还是他去,老人年纪大了,家里还有柱子,这事儿最好别让柱子知道。老人这才慌乱起来,站起身说“柱子一个人在家,旺成你去也行,我得赶紧回去了。” 2. 晚霞像燃烧过煤炭,在片刻的瑰丽之后,只剩下灰白,大地也由原先的桔红变成一片混沌的暗淡。月亮己经爬到山脊上,细细的,弯弯的,像把金镰刀。然而即使是这微小的光,也给大地增添了些许光亮。 老人现在一门心思想着柱着,在心里责怪自己的粗心大意,一慌一乱,把柱子也忘了。急急的走过小巷,一转弯就小跑起来,木屋在一片静寂中,老人看到,柱子抱着积木桶,歪在门口睡着了。嘴巴还在嘟哝“爸爸,给我买遥控车!”老人的泪又淌下来,他用粗糙的手拂拂柱子的头,弯腰抱起他放到床上。又停电了,老人摸索着点亮油灯,拿毛巾给柱子擦洗手脸,然后一个人去厨房,人是铁,饭是钢,为了柱子,也要好好的活着。 坐在灶膛边,点燃细软的松针,红红的火一下子就膨满锅灶,老人拿起松枝,轻轻的压上去,松枝也燃起来,枝条深处隐匿的水份被火一逼,轻而温暖的发出“扑哧”的声响,黑暗的厨房里跳起了明亮而温暖的红光…… 五天后,旺成和柱子妈玉兰一起回来了。玉兰一见到柱子就哭起来,柱子胆怯地望着妈妈,让我们原谅他吧,六岁的孩子根本不懂生离死别,况且大人们都有意识的瞒着他。玉兰的娘家人后脚就到了,连拖带拽的把柱子娘俩拉到山那头的余家坳。 他们大多数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大山里,有着大山的纯朴,也有着封闭的愚昧。玉兰娘抱着女儿,拉着外孙,哭得一踏糊涂,老太太为28岁的女儿难过,这么好好的一个家,哎!玉兰爸老余头黑深着脸,闷着头蹲在不显眼的角落里,吧嗒吧嗒着抽着旱烟。听说女婿出了事,老人的心就揪起来,再也放不下。玉兰嫂子蓝花花闻讯跑过来,她是一个精明会算计的女人,“哭能把人哭活呀!还是想想妹子咋过吧。”一席话止住了众人的哭声。是呀,日子比树叶还稠,生活总要继续。 蓝花花问玉兰,矿上赔了多少钱?玉兰说二十万,众人心惊起来,这大山深处,早出晚归,辛勤劳作,却只能混个肚子圆,一辈子也挣不了那多现钱呢? 蓝花花眼睛一转,“妹呀,你至少要得七万吧。” “我不能拿,那是国的命呵,再说还有柱子和老爷子!”玉兰像烫着一样,快快的推掉。 “国活着,用100万换国咱也不换,可国不是不在了吗?你这年纪轻轻的,总要为自己生活打算。”蓝花花的话说到玉兰娘心坎上,此一时彼一时,女儿的日子还来日方长。 老余头烦闷的用锅敲狠敲了一下,“还叫不叫人消停,国还没走远哩!” 一时众人都不吭声了,静得能听见心跳。 3. 夏天,大龙山脉的太阳是有年纪的,早上鲜红鲜红的,像娃娃的脸,中午就变成了一个泼辣的恶妇,阳光强的像一道道鞭子,抽到人身上火辣辣的痛。 柱子爷爷内心的疤痕也火辣辣的生痛。国己安葬好了,只是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什么时候才能痊愈呢?媳妇娘家人,含沙射影的说分钱的事,柱子爷一听就恼火,这事儿一波连着一波,眼瞧着他就显老了。 上午媳妇娘家哥嫂又来了,牙尖嘴利的蓝花花说玉兰要把柱子带走,这一下就将了老人的军,他舍不得柱子,柱子就是他的伴,他的命,更不用说现在家里空荡荡的没个说话的人。他明白,其实就是要钱,不给钱就要人。这人心怎变得这快,夫妻原来也是这样的薄情,愠怒的村人也出面指责,这玉兰秀气面善,怎说变就变呢。 老人摆摆手,“我儿都没有了,还要钱做什?八万,行了吧!”哥嫂拿了钱,顶着火红的太阳回去了。老人长叹一声,软软的歪到床上。 玉兰这会儿还在娘家里,尚末从阴影中走出来的她,更多的时候在流泪。原来,生命是这样的无常和脆弱,如果一分钟就能到白头,又有什么不好?哥嫂回来,把钱甩到她面前时,她才醒悟到什么,“咋能去要钱呢?这不还有柱子吗?”“柱子,柱子,他能陪你过一悲子,别糊涂了。”蓝花花眼睛里冒火,“我可把人也得罪了,还不落好。”玉兰娘走过来,“傻女,你嫂向着你,话说开了不丑,你是柱的娘,你过好了一样可以帮衬他。” 过了三七,玉兰离开了狮子岭,重去千里之外的矿上食堂上班了。临行前给柱子买了书包和一些文具,柱子别提多高兴了。老人却黑沉着脸,心里还在怪玉兰的势利。 眼看就要开学了,老人的心里堆满了忧虑。 这一带人口稀少,分布又不均匀,远在三十里之外的指挥塞才有一所希望小学,走盘山公路要60多里地,走小路也有三四十里。村里几个大些的孩子都是天不亮就去上学,天黑黑了才回来,咱柱子这小,哪忍心让他吃那苦呢。给旺成商量,旺成见多识广哩。 “简单,就在学校附近租个房,星期、放假了才回来,土地就种些主粮,省心些。”老人也想开了,人挪活呀,只是这学校要是有校车就更好了。 4. 知了在高大的白杨树上气喘吁吁地叫着,太热了,己经近一个月没落雨。空气里都是干燥的味儿。 山坡上那桔子树干得叶子都打了卷,老少两代人辛苦的担水来浇,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它干死,那是老人的血汗呢。柱子别看人小,做活儿可爽利了。 老人担水,柱子就用瓢儿舀了水,均价地分给桔树。山里的孩子,从小和庄稼、树儿打交道,它们对于孩子,就像一个亲密的玩伴。一个生生不息的密友。 旺成上次去开会时给帮着租了房,柱子也快开学了,反复的翻看着玉兰给她准备的书包、文具盒、铅笔、带有卡通图案的橡皮擦,还有24色的水彩笔,柱子真是兴奋呢。晚上睡觉都要把文具放在床头,做的梦都是五彩缤纷的。可是玉兰也走了,不仅仅是隔山隔水的遥远。 走吧,走出这小山村,世界就更广阔了。 旺成前几天去学校那里开会,用摩托车帮载了一些行理,老人琢磨着开学了,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去。大些的孩子己是自己走去了,一路跋山涉水,有个伴要好多了。 天蒙蒙亮就上路了,趁天凉快。爷爷收拾了一些必需的小物件,一起装了,结结实实的挂在肩膀上。柱子背着书包和换洗的衣物,一溜小跑,爷爷沟壑的脸上露出笑容,这小子,可真有劲儿,像小牛犊一样。 长长的坡,爬山对于孩子来说相对还轻松些,老人就有点喘了。额前的汗扑扑的往下落,村里的大孩子走远了,柱子叫爷爷停下休息一会儿,老汉放下行李,和柱子坐在石头上。 “扑”,柱子对着爷爷的脑门儿轻轻的吹气,“电风扇来了!爷爷,凉快吧?” 老汉轻轻的拂拂柱子的头,“凉快,从来没这么凉快。走,咱们继续走。” 柱子说:“爷爷,你休息一下咱再走吧,我问你个事,刚虎子说我爸再也不回来了,是不是真的?” 老人静了一下,“柱子,你长大了,爸爸从没有走远,他在我们心里头呢。” “爷爷,我想爸爸,这里没有人,我叫你一声爸爸好不好?” 老人哽咽着点点头,紧紧的拥抱住柱子。那声深情的呼呼,虽然很轻,却随着山里的怅然的风,传得很远很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