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76年“普及大寨县”的时候,我们和村里乡亲一起投入了大规模的农田基本建设。 男劳力的主要事儿是整治河道的芦苇田,活特别重。当地老乡视脱坯、打场、挖土方为农家“三大累”。这些活或者是实打实,或者是紧赶紧,躲不得一星点儿懒。譬如在芦苇田里挑沟挖土方,给每人分的一段,你有一锹挖不到的地方,那块土就永远趴在那儿纹丝不动。每段长三五米,宽深也各有两三米,每锹土五六斤,一锹一锹,由浅入深,抛掷距离越来越远,锹越来越重,最后全身都感觉是机械的麻木。加上老芦根子又多又韧,一铁锹下去,还得用脚蹬几下,力气下了不少,进度却不快,让人急而无奈。一天要挖多少方,现在也记不清了,反正半个多月下来,我肩膊全抬不起来了,只能回城治疗了一段。 当时活既重,吃得也多。生产队里在大堤边搭起芦棚,集体开伙,每天午饭晚饭时,黄白面相掺二三两一个的硬杠子馍,哪个青壮劳力都能就着萝卜咸菜干它五六个。“大锅饭”也难得吃几回,于是就敞开肚皮比。不满18岁的我,竟然一顿晚饭往胃里塞了8个半,使得饭量超群、绰号“毛驴”的一个同队农村青年连连叫好,并一再表扬道:接受再教育有成效,再过个五六年,一定能快撵上我云云…… “你那算个乓!”芦棚口在树根上蹲着的一个树根般筋皮憔悴的老者发了话。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乓”字使当地人在鄙夷谁时既有气势又不带脏字。或许这是那里丰厚的历史与文化底蕴所致。类似常用的字还有“堪”,例如要狠狠地否定谁的话时便说:“你说那是堪!”。但绝不以“鸟”、“屁”之类不雅驯的字眼来替代。 “咋啦四叔?”毛驴歪着脖子问。 “你们那肚子算个乓!”四叔老气横秋地扩大了打击面。 大家都不满了,围过去七嘴八舌地激问他。 “俺在城里火车站当搬运工那些年……”他慢悠悠地卷了支“一头拧”,埋头吸了几口,抬起脸时昏花的眼里有了点神:“敞开吃,白蒸馍是一托。” 他颤巍巍地平张两臂,干枯的十个手指半曲,遥遥相应,仿佛对握着长长的一溜杠子馍。 “鏊子大的饼,用炸油条的长竹筷儿串满摁结实,挑着吃。”他咂咂已经没有一枚牙齿的嘴:“有白干酒上四两也没啥。” 大家楞了。 “吹牛吧?”毛驴期期艾艾地问。他们可能知道点儿四叔年轻时的事。 “毛孩子家,见过啥世面!”四叔不屑一顾。 “我不信,馍有的是,你能吃十个我就服气。”毛驴将军了。 “十个馍,现在也撑不住。”四叔在一片沉默中说:“就怕你拿不出两条黄金叶钱。” 毛驴被憋住了,当时的那两条名牌烟值整整5元钱,而一个壮劳力干一天10个工分才三毛多。但当着众人面,犟脾气终于没压住:“你豁上,我跟着,哎呀——谁怕谁!” 十个馍装了一柳条筐,加一碗清汤摆在了四叔面前。 四叔也不作声,摁灭了烟,一手抓起了俩馍,一手就掰了少半个塞进嘴里,干瘪的腮帮子顿时鼓起来,然后不紧不慢地嚼开了。 吃了仨馍,才端起碗抿了口汤。接着又是仨,又是一口汤。然后两个一口汤,又两个一口汤……约两根烟的功夫,他已经咽下了嘴里的最后一点渣滓。 “不算正饭那俩。”他直起腰,把剩下的大半碗汤倒进泔水桶。 人们看着毛驴,只见他脸红的像小公鸡,不言声跑出去了。身后跟着他爹的骂声:“真个算属叫驴的穿裤衩儿——装你那大胜蛋哩,你装,装啊……” 四叔用胳肢窝夹着烟走了。人们对他有点担心,毕竟近七十的人了。 第二天村里波澜不惊,一切如常。但细心人发现,每条大街小巷的路都是从未有过的干净,似乎在夜里被人扫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