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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知青岁月 一 鱼趣四则
 
 
修改时间:[2012/08/27 12:24]    阅读次数:[1418]    发表者:[起缘]
 




小序

我们的村子在伊河边。
这是一条古老而丰美的河。中华首位著名贤相伊尹诞生于此河之畔,此河是否因之得名,我至今未曾细查,只是望文生义,想当然地觉得与之有关。河水清深而且性情宽和,鱼类繁多,鲫、鲤、鲩、鲢、鲶、鳖、鳅、鳝都有,还生着些三枪、火头、白条、船丁等怪里怪气的杂鱼。水禽聚居,黄雁、野鸭、水鸡在春秋季的河心成片凫水,白鹤、老鹳、苍鹭、鱼鹰也时见踪影。河床异常宽广,夏秋盛产芦苇、红麻和花生,冬天也能种大片麦田。
这里清晨和傍晚的景色很美。站在大堤上,这一边能看到“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田园风光,那一边能感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苍凉韵味。以致多年后,一位曾下乡到穷山僻壤吃了三年红薯、后又念过北大哲学系的朋友,随我故地重游时,心里大为不平衡,泡在清澈的河水中本来正舒坦着,竟突然失态了,土豆拌洋葱似地骂将起来:“你们他娘的是来接受再教育,简直到了伊甸园,幸福呵!”
我们的村子紧挨河堤的外边儿。因为平地三锹就出水,所以村基很高,还有圈护村河,里面也有许多鱼。
鱼虽多,村民们当时却很少吃。主要原因是穷得买不起油醋姜葱,时间长了,大家几乎把咋做鱼也忘了。于是,也不大喜欢捕鱼。
但也有例外,尤其是自我们知青来后,还掀起了一个小小的逮鱼热潮。

1 淡水恶鲨

那年初冬,护村河的水降了许多,露出了已经沤的发黑的麻捆。于是,村民们开始了捞、剥、洗、晒的活。
突然河里一阵喧哗:“娘呵,我的腿!”“好大条火头!”“逮住!逮住!”
老年人在一旁眯着眼笑笑:“逮个鸭子,你不刮干水,多少人下去也白搭,逮那家伙是说话哩!”
只见一个小伙子上了岸,腿上有道寸把长的伤口在渗血:“我操!我看在泥里扎着,足有尺把长,想摁住,谁知它一扑楞,叫尾巴扫我一下。”
我曾记得小时侯看过一本苏联的动植物学书籍,在介绍远东鱼类时,写到那鱼的名字叫乌鳢,在城里时从未见过。现在人们一般称它为生鱼,或黑鱼,或才鱼。它白腹黑背,间杂花纹,梭身尖头,巨口利齿,专吃小鱼小蛙,性子极其凶猛,实为淡水鱼中的恶鲨,形状也象海鲨。而当时在这里的农村,不知为什么叫它“火头”。
小伙子旁边有人问道:“咱又不吃,惹它干啥?”
“看着个儿老大,忍不住想抓抓。”小伙子有点羞赧。其实要真留心一下,对于大鱼,人们似乎都有点发自内心的喜爱和向往,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古以来的天性使然。
当人们平静下来后,同我一起干活、三十多岁的村民明学问我:“想不想吃鱼?”
“不会逮,也没法做。”我也随口答道。但不经意之间,却有一丝欲望开始撩拨我的心,我仿佛闻到了城里父亲爱吃却难得一吃的炸小鱼的香味。但随即狠斗了私字一闪念:要艰苦朴素,不能贪图享受!
他不再言语。歇晌时,他和几个小伙子说了几句,有个小伙子看了看我。再干活时,他冲我点点头“来,掂锹跟着我干。”
他带着我在河中间拦腰筑了个泥坝,那几个小伙子在十多米远的地方也筑了一个。另一个小伙子拿来了几个脸盆和麻绳,他们很快、但很巧妙地扎起了有四条长辫子的“刮水盆”。然后,两人一组,各自站在泥坝两头,双手各扯条辫子,轻轻一荡,绳中央的盆扬在空中,再一头扎进水里。两人一用力,一盆水飞过了泥坝。接着只见臂膀与长绳起落,脸盆共河水翻飞,随着有节奏的“哗哗”倾水声,这段河面在水波激荡中竟渐渐低了。
正在干得欢实,生产队长鸿宾过来了。这是个浑身结实得象铁块、性子又极和善的中年人。他笑骂道: “几个货,又使闲力气哩!”
说着看看水,又看看我:“来,咱俩也干。”
他似乎忘了自己的队长职责,和我一起刮起水来。几个妇女在远处泼泼地喊道:“死鬼们,回头给俺孩儿留两条!”
“中,只要你们把俺几个的活整完。”队长到底是队长。
这刮水看着很畅快,实际上很有技巧,也很累人。我半天才摸了点门儿,可胳臂却没劲了,鸿宾叫了个棒小伙子换下我。
水面越来越低了,有的地方露出了底,一些半大的鱼儿已经沉不住气,跳腾起来。鸿宾他们已是汗流满面,脱了厚衣服。他们又把刮水的地方用锹挖深了些,坚持不懈地干着。
这段河水终于被刮得只剩半尺深了,弯弯的护村河象人的嘴上突然掉了一枚牙齿,出现了一个黑黑的豁口……
这个豁口里的情景是令人兴奋的,鱼儿们已经意识到了灭顶之灾,慌乱地把水搅作一片浑黄,但是能看到星星点点的鱼脊在窜动,甚至有少量的、但让人心扑通扑通跳荡的黑油油的东西。再过了一会儿,“呼啦、呼啦”的很有力的大鱼尾巴甩动声也一次一次传了上来。
当这段河底成沼泽状时,鸿宾他们精疲力尽地停下了手中伙计。然而仅仅喘了口气,明学便挽起裤腿:“甭歇啦,脱鞋下,看水殷进来。”
正值大冬天,河水肯定是冰冷刺骨的。我觉得自己刚才表现不积极,立马脱鞋挽裤。明学却道:“等俺们下去瞧瞧,你先去找个箩筐。”
我急忙去找了两个大筐,而且边走边想:今天一定有大收获。
回来时,他们在泥水里看着我笑笑:“用一个就行了。”
我态度坚决地下了水。水里虽冷但河底是半尺多的细泥,脚底脚面顿时有了活物的碰撞,令人一下子兴奋起来,忘却了寒冷。鱼儿们的头露在水面上,张着嘴一下接一下的呼吸,人手一碰便沉下去游开,拖着一溜黄烟。我连抓几下都落了空,攥劲盯着头部露在水面足有铜钱大的黑家伙猛地下了手,登时满掌有了肥硕鼓动的感觉,不由的往上一起,哈!一条足有七八两的鲫鱼出了水。我惊喜的喊他们:“看,看!”,没料话音未落,那鱼身子一扭,嗖地从十指中窜了出去,扑通一声落在水里,泥花四溅,我身上反被弄得斑斑点点……
河沿上响起了一阵嬉笑。妇女孩子们聚过来看热闹了。一个眼尖的淌黄鼻涕小子突然叫起来:“看,大家伙在那儿,在那儿!”
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一溜足有一乍长的黑脊静静地浮在水皮上,隐约可见它水下的身子不下一两尺。
“拿筐来!”明学在泥里趔趄着身子一步步靠近前去。然而那家伙看似静若处子,当感觉人要下手时,却来个动若脱兔,嗖地一下就窜出去老远。
“撵撵它!”队长招呼几个下水的人,顿时那家伙无法安身了。它始则还带些不屑的神态,只在人靠近时换个地方,但很快就吃不住劲儿了。不过不象是因害怕而慌乱,而是那种霸王被激怒后的狂躁。在“十面埋伏”之中,它疯狂地冲突,如入无人之境,时而从人的腿间直插过去,时而身子弯成弓再猛地一弹,发出很大地拨水声,时而鳍尾侧掠水面,激起高高地扇面状的水花。它的真面貌已经暴露无遗——一条二尺多长的黑鱼。更令人欢喜成慌乱的是,在追捕它的过程中,又发现了好几条尺把长的鱼。
但大黑鱼的诱惑使得我们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何况这家伙不可一世的英雄劲儿激得人非和它较量不可。它疯了好一阵后,或许是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了,或许根本觉得人们对它滑溜溜的身子无可奈何——有的人已抓了几次未果,于是它不再耍威风,而是趴在一处便不动了,也不理睬近前的人……
明学趟水过去,双手端着口朝下的大筐子,对准大鱼猛地扣了下去,并紧紧摁住:“鸿宾,咱俩来!”
俩人相对,都是一手按着筐底,一手向筐边摸去:“拿实没有?”“中了”“好,一、二——三!”
随着俩人一声劲吼,大筐先往下一沉,然后轰地一下,连泥带水飞上了天空,重重地落在麦田里,人们围了上去,我也爬上了岸。
只见绿莹莹的麦田上,被泼上了一大片乌紫色的泥水,那鱼在泥水尽头翻跳着,拍打出“乒乒”的响声,黑油油的身子白花花的肚皮,一会儿便沾得满身尘土,然后一动不动了。走到跟前一看,它兀自圆睁怒目,宽大的嘴恶狠狠地咬着几根枯黄的麦秸杆,几片茬口新鲜的青叶粘在鳃上。我不禁暗叹:好狰狞的家伙,不用筐扣这法子还真不行啊!
队长他们在下面用筐子又扣了几条大鱼,有黑鱼,也有鲤鱼、鲶鱼。然后,就扔了筐子下手摸,接二连三地甩上半大不大的鱼。可每当摸上巴掌大的鲫鱼,他们大都惋惜地骂一声,随手扔回水里,只有队长留了些。
天渐渐暗了,象样点的鱼也少了,而且匆匆筑起的拦河坝已撑不住了。大家心劲一懈,冷气就窜上了身,都嚷道:“不中啦,不中啦,上去吧!”
战利品不多也不少,三四十斤的样子,那条大黑鱼就占了五六斤。
“明学,大的捡几条,晚上咱们去你家吃。其它随意拿,小的留给我。哎——你们几个娘们也来!”鸿宾一边笑容满面地分派着,一边在干土里蹭着脚上的泥水。
明学找了个布袋,兜了几条黑鱼,又特地招呼了我一声,兴冲冲地走了。
那是一个难忘的夜晚。那顿鱼餐是我平生觉得最美的至味。虽然无油无酱,根本谈不上烹调,甚至没有做鱼通常必备的姜,只是把黑鱼象杀蛇那样斩头褪皮,放几段葱搁笼上一蒸,熟了就端下来蘸着蒜醋吃。可那肥腴的家伙是那么清香爽口,毫无腥味。用筷子轻轻一拨一夹,一块雪白如玉脂的肉便脱离了鱼体,不象鲫、鲤有许多乱刺儿,正是好吃鱼的美食家们所称道的“蒜瓣肉”。大块儿往口里一搁,满嘴肉的感觉在那种年月本来已让人真得“晕菜”了,更何况连烫带香、酸辣齐入,而且那肉是滑腴里透着点丝儿,肉丝的韧中又透着稍嚼即化的鲜嫩。就在这满、热、鲜、香、滑、酸、辣的总体感觉中,那鱼肉不知不觉地消失于无形,口感太好了,不,是极好!
大家你一筷,我一口,险些把舌头吞下了肚,一会儿功夫一大盆鱼便只剩下几根骨刺。
“咋样?”明学问我,见我不住点头,接着说:“这家伙光吃别的鱼,吃肉的家伙都香。也就是这鱼,不腥气,刺儿也少,换成鲤鱼、鲫鱼就不好做。不过老难逮,春上有人会钓,冬天就只能刮水了。”
队长笑着说:“你也就整这中,明天你嫂子把鱼冻子熬好了,你瞅瞅那功夫。”
… … … …
回去的一路上,我只觉得颊齿留香、意犹未尽。心想这里的人们原来很会做鱼和吃鱼,只是没钱买油和佐料罢了,否则一定会很有些花样呢。逮黑鱼是真费劲,如果不是为了我,也许他们不轻易如此大弄的。想到此,我心里一阵温暖。
明天,队长家的鱼冻子是什么样的美味呢?我咽了下口水。

2 钓、摸、网和美味的杂鱼烩

这年“三夏”后,大家刚喘口气,村里有人提出:赶紧在河里建一条斜坝,要不一发水,会冲坏很多沿河地。
这是个需要投入不少的工程,也是个容易与对岸发生争端的事。但让庄稼人最心疼的是耕地,大队终于下定了决心:建坝!
在建坝的过程中,村里和我们中间都发生了许多特别的事情,这要在以后一一道来,且说鱼的事吧。
各生产队都抽出了些青壮劳力,集中在河边搬运石头,并搭起芦棚,又架起了大锅集体开伙。
中午吃了饭要歇晌,人们就在河边柳树下三三两两或躺或坐。几个炊事员端着锅碗瓢盆,在河水里洗涮。那水清得能见几尺深的底儿,再深处则是幽绿幽绿的,涮锅洗碗大家都觉得很放心。
两天后,涮锅处竟出现了点儿小景致:一群白条鱼儿定时来“会餐”了。它们细细的身子,轻巧的尾巴,三三两两地在清凌凌的河水里徜徉时,显得那么优美。每当那些饭粒飘上来,它们就如脱弦的箭镞,从四面八方飕飕地射来,顿时河面响起了一阵细碎的喋水声。它们窜上来,叼住一粒食就迅速地沉下去,或尾巴一甩,急急地游向远处,身后又有几个家伙穷追不舍……那时的鱼也穷,有吃的就行,根本不象现在的鱼那么嘴刁。
大家开始只是看着好玩,后来我们知青户管伙食的、好捣鼓点名堂的小林,找了几根大头针,捏成了没有倒刺的鱼钩(当时鱼钩很难买到),绑上了一根丝线。中午歇晌时,他用纸揣了几根面条,不吭不哈地窝在柳树丛里,当起了姜太公。
那天中午,我在半醒半睡中无意瞥了一下水面,突然见阳光下银光一闪,一条一乍多长的鱼儿飞上了半空,一拐弯,飘进了树丛。
“有鬼了!”我起身钻进了树丛一看,小林正忙不迭地在草里捉那条已脱了钩、正欢蹦乱跳的鱼。我说: “你真有闲劲儿,逮这干啥?”
“玩嘛。”他嘿嘿笑着,掂着鱼尾巴抖抖,那鱼青黄色的脊背,银白色的肚皮,口大身细,嫩小得仿佛有 些透明。他把鱼放进一个挖好的小水坑,那里面已经有一二十条了。他看看我疑问的眼神,又道:“给你说吧,保宪和鸿元教弄哩,晚上给大家改善改善。”
保宪是大队支部委员,是个极能谈天说地的人。他家不远处有座小庙,据说供的是宋朝名相吕蒙正。保宪讲起吕蒙正是一套一套的,据他说,吕蒙正未发迹时穷困而不潦倒,进京途中没了盘缠,是这里的人们收留了他,并供给吃喝,让他静心读书,他一举成名后,大概是厚报了村人,村人也筑庙供他,并且不知由谁将此村立名为“相庄”。村人也形成了厚待外来客人的传统,虽然村里本家和邻居们吵闹起来也很凶。这座小庙在“破四旧”也没人敢砸,只是用砖封门而已。保宪虽然是个大队干部,但对此传统是津津乐道,并身体力行,因而在当地颇有名气。
鸿元是大队铁业社会计,也是我们知青户的房东之一。他一家人对我们很好,尤其是他的母亲,是个极富古道热肠的大娘,每天义务为我们烧开水,逢年过节总是在我们窗台上放些好吃的。
他俩首肯的,就没啥说的了。但我算个本庄的知青头儿,不能不考虑全面些:“你这弄少了不够大家塞牙缝,多了哪儿有那么多油?”
“管它哩,先钓着试试。”他那不在乎的口气里,透出来的实际上是玩玩而已。我也不在意了。
正巧下午石方来晚了,大伙都难得地闲下来了。留法和宾圈他们去看小林钓的鱼,见数不少,可也就是斤把重的样子,就笑笑:“这中堪(方言,字不知是否对,通“啥”)用,几十个人哩,要弄就多弄点。”
他们回头对大家说:“这两天都辛苦啦,今晚伙上费点油,整鱼吃。”在一片欢呼声中,他们分派道:“多留点人等石头车,顺通几个能蛋儿去苇坑里摸,你们几个知青也跟着去耍。文星回家拿网来河里撒撒,让你那点资本主义尾巴给社会主义出出力。”
大家都很兴奋,尤其是我们几个十七八岁的知青,正值童心未泯之时。我兴冲冲地跟着顺通他们钻进了郁色葱茏的芦苇荡。
这里沿河的芦苇长得一眼望不到头,宽窄一二里不等,就象两支浩荡的大军,并行在河的两边,与河流一道蜿蜒东去,很是壮观。
这个季节的苇子,正如人由青年向壮年成长之时,蓬勃油绿中升腾着一派阳刚之气。由于水足土沃,它们虽然密密匝匝,但大都根牢干直,拇指粗,丈把高,人进去了便有遮天蔽日的感觉。它们紧挨河处,有许多水窝和沟汊,那是河涨水过后留下的,里面往往有些来不及游走的鱼儿,这也成了摸鱼行家显身手的得意之所。
在未找到合适的水窝之前,我先在茂密的芦苇中认识了“苇叫叫”。那是一种比麻雀稍大些的鸟,灰黄颜色,细长的身子,飞行疾速,动作灵巧,大概是在水边觅食。它们有个十分独特的本领,能用两三根芦苇作支架和连接点,悬空建造起一个个细草织成的巢。它们的巢做得独具匠心,高度略超过人,巢上露天,人们没有看到巢里的可能,一般动物更难以企及。我们进到深深的苇林里,便听到一片尖细而惊慌的鸣叫,随即一个个黑点从眼前飞掠而过,却不闻苇叶的响声。顺通先找到了一个巢,扒低苇杆让我看,里面是两枚灰白色并略带紫黑斑点的卵。他轻轻取出,说“小时侯吃过,和鸡蛋味差不多,想不想尝尝?”
我说:“先瞧瞧,挺好玩。”
“行,我们先往前走。”
我在苇地里很快发现了一个个的鸟巢,有的有蛋,有的没有。那鸟蛋的皮儿薄的象糟纸,稍不留神就碰破了。我想也没办法拿,又小的可怜,何苦糟蹋这些小东西哪。于是,就放弃了继续寻找的念头。再抬头一看,周围全是绿森森的,而且静得不闻一丝儿声音,有种深幽的感觉。我心下打了下突,急忙大声叫他们,连喊着几嗓子,方听见很遥远的地方有了回答声。
顺着声音的方向,脚下绊着芦根跌跌撞撞地走了半天,才在几个七八尺径的水窝里找到了他们。几个家伙扒在齐大腿根儿的水里,歪着脖子,耳朵几乎贴在了水面上。见我来了,忙叫道:“快来,都在前面草里,用细苇子串起来!”
我往乱草里一瞧,果真有些大大小小的鱼,赶忙照话去做,一会儿就串了一嘟噜。突然,我的大拇指被什么东西狠很夹了一下,不由地“哎呀”一声,手一甩,一条似鲶鱼而非鲶鱼、似泥鳅非泥鳅的东西在草里扭着身子。
“抓住黄圪牙了吧,那家伙身上有刺,小心点儿。”顺通在下面笑道。
我仔细看去,那鱼的两鳍上面果然各有一根尖锐的刺,刺上还有疙疙瘩瘩的细碎突起。拿小棍儿一触,那张开的刺立时一收。乖乖,它这一手大概正是对付人的,因为只有人才会用手抓它,不,也许在洪荒时代它就与灵长类开始作斗争了,因此才进化成此独特本领。我不禁叹道:“这家伙真厉害,你们挨过扎没有?”
“那会没有。”他们七嘴八舌说起来:“小时候挨多啦。”“这家伙肉又细又香,还没啥鳞,刺也不乱,就是扎手。”“河北、山东有地方的人管它叫嘎鱼,《小兵张嘎》电影里不是有个嘎子吗,可能就是说的那小家伙象这嘎鱼,扎手,鬼道。”
我倒长了一番见识。看他们扎撒着两手,东扑一下,西搅两番,一会儿手里便有了鱼,挺羡慕,也下了水想试试,但忙活半天,却一无所获,看来这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事。
顺通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让我们收拾一番,就往回走了。
芦棚那边又是一种情景。人们都蹲在河沿上看文星撒网,中间还有拉石方回来的人,看来留下的人已经卸过一回车了。
文星打着赤脚,裤腿挽过了膝,正低着头在仔细地分理渔网,似乎是先提起一处网边,塞到左手,然后再提再塞,最后留一部分在右手。接着双手端起,往后悠荡两下,突然往前一挥,那网先是扇面展开,瞬间辐射成一个犹如中间鼓着气的、直径两丈的、滚圆而稀薄的盖子,随着“噗”的轻轻一声,全部隐入了五六米远的河水里,只留下一根细细的绳子在水面和人之间轻轻地荡悠着……
文星一边笑着自语:“不知道这一网咋样”,一边慢慢地往回收网,似乎尽量让网边的铅坠拖着河底,而不让鱼漏网。拉了几下,文星表情有些失望:“没啥大鱼。”
网拖着点水草和泥沙被拉了上来,果然只有几尾白条鱼和小鲤鱼。他又连撒几网,仍然是小鱼不少,大鱼始终没有上来,最大的不过半斤重。
留法道:“就这都中,大鱼还得剁。”
傍晚时分,大伙帮着炊事员把鱼剥洗干净,足有一大盆,和上面糊、五香粉和盐,搁锅里炸起来。顿时,诱人的香味荡漾在**晚风中,人们都不住地咽着口水。
我们几个知青对撒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向文星讨教一番后,便轮流着学起来,但总是摸不着哪个巧劲,不是搅成一团砸在水里,便是拉成一顺溜而张不圆,鱼呢是一条没上。
正无奈间,炊事员喊着开饭了。这是顿连汤烩鱼,每人一大碗,里面有四五条小鱼。那碗里飘着油花、葱花和辣椒,热腾腾的香味直冲人的鼻腔,沁透心肺,先喝口汤,鲜、烫、辣、浓,一路凯歌奔下了肚,嘴和胃里哪个惬意啊,真是难于言表。再夹起小鱼往嘴里一送,那柔嫩的鱼肉、焦香的面糊皮和已经被炸酥炖透的小刺小骨,无一不异常的味美。大家谁也没有大口吃,而是一点点地喝,一点点地咬,细细地品味儿,但杠子馍是大口嚼,仿佛天天吃的这馍也比往日香了许多。
谁能不稀罕这顿饭呢?光这些油水在当时就算十分奢侈了。大家只是在过年时,下狠心割一二斤肥膘炼点油,那点油渣就能过个肥年了。之后也就是啥时候孩子们闹嚷的狠了,才在晚饭的面条下好后,用筷子头蘸一下油罐,往大锅里一搅,就算开荤了。逢年过节串亲戚。一篮油炸“麻糖”(一种做法和味道都象油条的吃食,但形状象中间划了两刀的鞋底)就是很体面的礼品了。主要是因为没有钱,队里的壮劳力每天10分约值4毛钱,一年下来七折八扣,算下来能有百儿八十元的分红,但总也兑现不了,队里总是欠着大家的,只有卖些麻、芦席和稻草苫时,才能落下少许。有的户家看老母鸡刚下个蛋,还热乎乎的就摸出来拿到代销点,去换盐和点灯的煤油。
这顿饭吃下来,大伙热汗淋漓、兴高采烈。保宪说:“大家在坝上抓紧干活,伙食嘛队里能贴点,但回家都甭乱说。村里若有二话,大队想办也办不成啦。”
大家都点头称是,打着香嗝散去了。
但我们几个男知青心有不甘。小林没忘了自身的职责,想让全知青户、特别是女同学们也尝尝。我想我们倒有几个钱,因为下乡头一年国家给我们每人每月12元生活补贴费,有时还能开开荤。如果省了买肉钱,贴上点油钱,让大家改善一下,也还合算。于是,我支持了小林这个想法,并悄悄找到文星借了渔网。
学了几天撒网,我、小林和另一个男同学老贾都摸到了点儿门道。但是,始终没有大丰收过,并且把人家的网糟蹋的不成样子,几乎没法还了。
我们的心劲渐渐下去了,直到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件。

3 危险的逮鱼壮举

这天夜已大黑,不少人都吹灯睡觉了。猛然间大队广播喇叭响了,老支书道广那嘶哑的声音显得有些渗人:“全大队民兵青年,立即到大队门口集合,带上家伙,各家能出来的男人也都过来,有紧急任务。”然后是一遍遍地重复这段话。
肯定发生大事了。
我们知青开始时是很有“革命精神”的,不少人也想有机会当当金训华那样的英雄。于是,十几个男同学闻风而动,掂着铁锹锄头就向大队部奔去。到地方才知道,有人发现河里有不少灯光,正在筑顺河坝那块。他们怀疑是河北岸的人不甘于河滩地被冲刷,要毁坝改流。
占地、争水与改流,是乡村最容易引发大规模械斗的事情。然而,全村人勒紧裤带筑起的大坝眼看要毁于一旦,精瘦矮小却脾气火暴的黄德爷一下子忍不住了。文革中也没人讲啥法制观念,身为支书的他也不咋的,农民那种千百年来聚集成的保地护坝天性,从身上猛地爆发了出来,一顿高音喇叭,立马把全村动员起来了。
我们知青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很快被乡亲们的亢奋情绪感染了,也认为挺身护坝是正义所在,是英雄行为,最起码要和全村贫下中农一条心吧。此外,我们中间本来就有两个家伙曾是城里的打架“大王”,他俩更是早就手痒痒了,自愿冲在最前面,除了拿着长家伙外,还准备了当时城里小子们惯用的阴招——兜里暗藏两块四分之一的砖头。
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了。我听到黄德爷在前面对两个“急先锋”叮嘱道:“咱人多,能吓跑最好,真不中喽,再动手不迟。”
队伍越走近大堤,却越发安静,只有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空气越是紧张得一触即发。
越过大堤,远远能看见河水和石坝了。奇怪的是,石坝上却没有预想中的人头躜动,甚至没有什么声息,只是几点微弱的灯光在河心里慢慢移动……
“这咋回事?”黄德爷迟疑了,随即道:“先甭都上,过去几个看看。”
大队民兵营副营长志国带上几个人快步跑了过去。不大功夫,传来了他们与人的对话吆喝声。我们远远听去,不象是叫阵的腔调。正纳闷间,我们知青中的一个跟去同学跑回来报了信儿:“哎呀,没啥大事儿,半天是有帮人在捞鱼哩!”
人们都松了口气,但老道爷似乎不相信:“?拢?谔彀胍沟睦谈錾队悖??コ虺颉!
谁知近前一看,竟是一群城里的工人,并且真是在举着抄网捞鱼,其中还有两个穿着水裤。他们捕鱼的方法很特别——在河里下了药,然后就顺着河流边走边捞漂上来的鱼。到了我们村这儿,刚筑起的石坝正好形成了一个水涡,不少鱼就滞留在了这里,因此他们也就把这里当作了捕捞点。
原来如此,虚惊一场。老道爷又气又笑地对大家说了几句,让涌来的人流折回去散了。
但我们几个知青和村里的好事儿青年却没走,想问问捞鱼的工人为啥这样逮鱼,用的是什么药。他们对前者毫不避讳,说是给孩子们改善生活,也可以让手头松点。对后者,他们却讳莫如深,笑而不谈,只透露出不是毒药。过了一会,他们背着一大兜战利品径自往下游去了……
我们很失望,也不大甘心,尤其是亲眼看到他们从我们这段河里捞到了白花花、亮闪闪的大鲤鱼。几个人在猜想着他们使的药,结论是决不会用农药,因为那会毒着人。但不用农药,乡下就没啥可用的药了。有个家伙出主意说,用核桃的青皮捣成浆可以药鱼,但他随即就否定了自己的主意,因为这么大条河,该用多少青核桃皮呢?
我突然想到,小时侯见人用瓶子装上生石灰块,一灌水就往有鱼处扔,还真能崩上来小的,就是太危险,得手疾眼快。我有点担心地说了这个办法,他们相互望望,都摇摇头。
后来,有个家伙大概是被我抛出的砖引出了“玉”,终于想到了一条可行之路——炒炸药炸鱼。因为村里不久前通过我们一个知青购买了几吨挺难弄的硝酸氨化肥,而出主意的家伙曾无意中听到他当过兵的哥哥讲,把这种化肥掺上锯末一炒,就能变成很不错的炸药,还想给村干部讲讲,用这种炸药崩石头,可以为筑坝省不少钱。
大家一致认为这个办法好,并策划了进行的步骤。先是让他哥哥把想法告诉村里干部,还做了成功的实验,使炒炸药崩石头付诸了实施,也确为村财政省下了钱,因为过去买别人采出的石头价格高。同时,在炒制炸药的过程中,我们不少人就暗渡陈仓、顺手牵羊了些,还东磨西蹭地弄到了雷管、导火索,问明了使用方法。
筹备了一两个月,在一个最好的时机—连日大雨使河水暴涨,又雨停水退之时。据到几十里外上游修建过陆浑水库的老乡说,水库每逢大雨往往要开闸放水,光落到闸下摔晕飘起来的大鱼,能一会儿拉几卡车,更不用说那些顺流而下的了。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座水库在修建时因要“大干快上”,未曾多考虑养鱼打鱼,故而没有怎么推平库底,无法下大网,反而使得大鱼得其生长佳所。至今,这个水库也只能采取网箱养殖的办法。我们选择的时机,加上上游水库的特殊情况,使得大家对炸鱼充满了信心。
这天中午烈日当空。趁着村人歇息,我们十多个人来到河边,找到一处被大水冲得很深并已经平静下来的河湾。在浓密的柳荫和芦苇的掩护下,我们将炸药装进了十多个大肚小嘴的葡萄糖瓶,这有的是从大队卫生所赤脚医生那里搞来的,有的是从城里特地带回来的。制作这种炸鱼用的东西,有些细微的技巧,由于现在属严禁之列,那个年代实属不知深浅,这里就不便细述了。总之,半天才整好,并且由一个懂行的家伙细细教了一番。
令人喜惧交加的一刻终于到来了。我们十多个人各间隔十多米,一起点燃了导火索(年龄大些、特别是当参军当步兵学爆破时,每每想起此景都有点后怕),然后立即甩到河里,并全身趴在了地面上。
过了仿佛让空气、时间都凝固的几十秒,突然地下一声闷雷似的沉重巨震,我们紧贴地面的肚皮也感到被什么东西一撞。还未来及反应,忽远忽近一声接一声的接连响起来了,抬眼望去,河中腾起了一个个两多米高但足有一丈径的水头,刹那间整段河波翻浪涌、惊涛拍岸,喧哗声经久不息……
我们吓呆了。没想到这炸药瓶的威力是如此之大,有如此惊人的声势。大家相互望望,都是面无人色,心头肯定都是一个念头:闯祸了!
不过这相互一望,反倒渐渐有些平静了。因为人都没伤着,加之河滩大、芦苇厚、水又深,传音不远,就是村里人们知觉了,最多回来挨大队干部们一顿埋怨罢了。这是我们来前就预想到的。
转眼看河里,碧清的水中正在大片大片地往上翻滚着雪白的泡沫和黄色的泥雾。忽然,在这绿白黄之间,一条银鳞红尾的大鲤鱼翻转着肚皮浮了上来,接着又是一条、两条、三条,不大工夫,大大小小的鱼飘成了散散的一小片。看另外的人,有几个面前的河里也是如此景象。
我们大喜过望。随着一阵惶乱的欢呼,大家纷纷脱甩了衣裳,扑通扑通地跳下了河。看着哪个最大,就先往它疾游而去,到跟前一把抱住。我首先抱住的那条有二、三斤重,乖乖,立即感觉到了它的丰满与硕大。它长着龙须的嘴兀自一张一合,但已经毫无挣扎的力量了。听人讲,炸晕的鱼要赶紧捞上来,否则大家伙可能会反省过来。因此,我们一刻不停地游着、抱着、抓着。待到村里那些机灵小子们闻声赶到时,河里只剩下些小鱼了……
这次行动收获很大,光大鱼就装了七、八个化肥袋子。但是天太热,当时根本就没听说过冰箱,因此除了留下少部分让自己大快朵颐两顿外,其余给村里相厚的人家分了些,还剩下不少倒不好办了。
大队干部们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他们狠狠地骂了与我们一齐前去的同村小伙子们,并把所有的炸药都没收了。又找到我和小林埋怨一番。我们只得嬉皮笑脸地听着、解释着、告饶着、保证着,最后终于把他们说笑了,只得无奈地说:“到底是群孩子,就知道耍,万一伤着了,咋让俺们给家长交代”。
他们听说还有许多鱼,就派了辆拖拉机,连夜送往城里知青各家,并特地叮嘱送鱼的人,不准给家长们说是用炸药崩的。

4 罕见的大红鲤

那次炸鱼的盛举,让我们偷偷地津津乐道了很长时间。同时我们明白,这大概只能深深地留在记忆中,今后再难有此过瘾的事儿了。
转眼间,夏秋天过去了。在河岸边,夏秋天是令人愉快的季节,因为能生出许多乐趣。
而冬天,虽然是农闲季节,但不能游泳,不能睡在麦场上看着满天繁星,聊那些星星般多的传奇故事,也没有了新鲜的瓜果蔬菜和茂密的芦苇地。有的只是枯燥无味的活,如早上挑粪、白天锄地等等。农活最不待见人的地方,不光是费力、弯腰、磨手和风刮日晒,大都因为是机械、重复,一个动作要做几天,譬如割麦、挖土方、铡玉米杆沤肥,本来就要花力气,要命的是让人感到无休无止,因而身心俱乏。但千百年来,农民就是这样过来的。从这一点上,还真让我们知青深刻地体验到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内涵。
在无趣的冬季,我们平时是百无聊赖又无可奈何。挖土方和锄麦歇晌时,常常是窝蜷在寒风料峭的地头,望着镶上冰边的河流和大片枯黄的芦苇茬子,忆着说着夏天和秋天的趣事,包括那百说不厌的种种逮鱼吃鱼乐事。
有天晚上,一名祖籍就在本村的知青耀峰来找我,说是去一个农村青年家借书。我正闷得发慌,就随他去了。不想敲门进去,却是满屋子浓烟。屋里未点灯,睁了半天眼睛才看清,那青年正就着一堆暗红将熄的树根疙瘩火,脱得赤条条的在抹澡。他不好意思地笑着,给我们取了书。掩门出来,想着他洗澡那痛快劲儿,加上满屋的烟雾和热蒸气一熏,我身上顿时痒起来了,又是足有个把月没洗澡了,身上的老泥都快成痂了。不由地脱口对小耀道:“过两天回城洗澡吧,受不了啦!”
“不是是啥!我也早想洗了。”小耀也有同感,并停下了脚步:“给你说个事儿吧”。
我预感到他又有啥鬼点子了。他老家在此,但父亲却是地区行署的局级干部,给村里谋过不少好事。小耀背靠大山,但本人却是个瘦瘦弱弱、不事张扬、心里有数的人,属于那号“蔫儿坏”。
果其不然,他眨了眨小眼睛:“回去洗澡中,不过要带点东西回去才好,快过元旦了。”
我当然乐意,但不知有什么好带的。
“你别管了,明天吃了午饭来我这儿。”他搭抹下眼皮,不再多话,扭身走时留了一句:“这回保险能让你洗个好澡。”
次日如约前往,他从屋里掂出个原来是装化肥的塑料袋,看看街上无人,二话没说:“走。”
我俩出了村,过了堤,又沿着河岸往西走。河滩上空旷无人,寒风吹得两颊刺痛,我不耐烦地问,他却只言不发,直到下游一个隐蔽背风的河湾,他才停下来,并打开袋子:“这儿还剩点炸药,大概能装两三瓶子。”
“炸鱼?”我头皮一麻:“你咋有药呢?”
“你们炸鱼时我不在,后来寻的,太少。”他抿嘴笑笑:“我没炸过,也不会游泳,听说你都行,上月你们不是冬泳过。”
怪道,这坏小子要拿我当炮灰兼苦力。
“你这家伙!”我气愤地骂了一声。
“咱弄好了回家不有啥带嘛!”他笑着辩解道。
“大冬天有啥鱼?”我顿了一下:“再说干部们知道了又得挨熊。”
“试试嘛,有事儿我去说。”他坚持着。
从他那固执的神情中,能看出一种压抑已久的热望。我心软了,只好做了一个炸药瓶,往湾里扔了下去。响声过后,我们抬起身一看,半天也没有浮上来一条鱼。真扫兴。
“这里不行,跟我走吧。”我领着他,再往东面上游的石坝方向走。我听村里内行人讲,冬季只有那里才能形成一片徊水的深窝,水深了鱼就会感到安静暖和,才可能聚居、久居。
“只有到那儿啦,我原怕顺风传音来着。”这蔫儿人的思虑还真不少。
“反正有事你顶着。”我加快了脚步。
到了石坝,果然迎水的一面看上去很深。我想这是由于东来的流水被石坝一挡,势能增强,往下流时速度加快,结果不断淘去此处的泥沙,以致形成了深窝。这儿可能有鱼,但眼看水边那些冰边,还有刮得飕飕的寒风,我张嘴哈了哈有些僵硬的手指:“这就有鱼也不敢下去呀。”
“没事,真有鱼的话,我回去请你。”他裹紧了老棉袄,把头缩在翻毛领子里。
我只得把炸药装了满满一瓶子,又一次点燃导火索,使劲扔了出去。
这次因想到水深,导火索留长了点,所以趴下半天没动静。不由得抬眼看去,只见远远的静静的水面上,一串水泡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猛然间,那片水象被什么东西抬高了几寸,随即一声闷响,整块儿震颤着,激起一层洁白的水雾和泡沫,然后向四边推去,随着哗哗的声响,被震落的冰边一片片飘在水上。水太深了,以至连浪花都没翻起来。
仿佛等了很久,水下才涌出了一股挺大的浪团。也就在这时,水里忽然红光一闪,鲜艳夺目。凝神看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乖乖,罕见的奇迹出现了,原来是一条通身金红色的大鲤鱼。它那耀眼的光彩,映得周围的一切都灰暗了。我当时只听过或在当时属于“四旧”的年画上见过,却从来没亲眼见过。我顿时呆住了,心扑腾扑腾地跳,气儿也有些上不来。
“快、快呀!”小耀在一旁跳着脚大叫起来:“还等啥,看跑啦!哎呀,又翻上来几条大的!”
我猛醒过来,忙不迭地脱下棉衣、毛衣、衬衣,连衬衣扣子都扯掉了,最后连裤带鞋一下子褪了下去,来不及再脱背心、衬裤和袜子,踩着冰凌茬子就扑到了水里。那时根本没感觉冷不冷,甩开膀子三下两下就窜到了十米开外的金红鲤鱼旁。到了跟前,竟有点畏惧神灵似的,不敢下手。但见它已经奄奄一息,双眼无力,任身子被水波推来荡去,我拥上前去抱住了它。它没有挣扎,任从我推着到了浅处,双手托起那四、五斤重的身子,抛给了小耀。
“后面还有几条,你中不中啦?”他问。
我扭头看看,果然有三条青白中略带金色的也有二、三斤的鲤鱼在浮着,远处还有一条不知是什么鱼在水面疯了似的掠来掠去。
我被意外的喜人收获振奋了,甚至没在意奇冷袭身,又哆嗦着游过去,捞上那三条鱼。扭头看河面,那条掠水的鱼仍然在不住气的转圈,而且逐渐游远,心里不由得窜上一股劲,唰的一声冲进水中,奋力挥臂向它撵去,尽管连冻带猛弄得几乎喘不上气,但还是很快游到了它跟前。定神一看,嚯,原来是一条一尺多长的白条鱼,如此之大的白条鱼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怪不得掠起水来这么有劲却又这么轻巧,身子宽厚的鲤鱼可做不到这点。抓住它很费了些劲,它并不甘心,躲闪得也很快。但它受了内伤,沉不下身子,而且游动时只能侧着,所以老是兜一圈又转回来。结果最终还是被我抓住了。遗憾的是。它尽管有尺把长,分量却只半斤左右。
我上岸时狼狈不堪。一出水,便感到河风的凛冽刺骨,水淋林的背心短裤象是马上要结冰,贴在身上冷得钻心,连着几个喷嚏下来,浑身打起冷战,牙齿得得直响。挣扎着爬上坝头,冻得麻木生疼的脚踏上石块,象不听使唤似的,一个趔趄,扑通一声又滚下水去。小耀急忙跑过来,又拽又扶,把我弄到背风的树丛里,帮着脱下湿衣,拧了拧给我胡乱擦擦身子,赶紧把棉衣送上,又搜罗些枯枝乱叶生了堆火。
好半天,我才缓过劲来,悻悻地骂道:“狗东西,你真让我洗了个好澡!”
小耀咧开嘴笑了:“听说你在城里游泳池里一口气几十个来回,今天看真不含糊。”
“你也就长这么高啦,心眼太多、太坏!”
“好好,甭骂啦,一共五条鱼,大的你掂回家,弄两条咱晚上喝酒,我请客。”
我们偷偷溜回了村。
晚上,又有段小插曲。我终于忍不住获此罕物的喜悦,告诉了房东宾圈和他爹娘,两位老人看后也稀奇得不行。他爹说:在这河边活了六十多岁,还是头回见这号鱼,并说我是有福之人。他娘说:天爷,冻出毛病咋办,我给你烧碗姜汤。鸿元道:别放坏了,开膛用盐腌起来,好好送回去,让家里老人也知道咱这地方不俗气。
我高兴的连连称是,并请鸿元帮我拾掇。谁知一开膛,鱼肚里竟有两大嘟噜鱼子。我觉得不好拿,又听说小孩吃鱼子好,就给了鸿元。他娘也喜欢的不行,用盐和面粉拌了拌,破天荒地往锅里舀了一大勺油,炸了起来。顿时,农家小院里香气弥漫,鸿元那一儿一女从屋里窜了出来,一头扎进了厨房。随即听到鸿元娘的笑骂声:“你们鼻子真尖哪,我这儿刚炸出来一块儿。”
鸿元爹坐在门槛上,边抽着旱烟边夸道:“你这孩子心肠好,将来还会有福气。”
我很欣慰。倒不是为这吉祥物和老人的吉祥话,而是平时受了鸿元一家许多关怀,无以回报,今天终于小有酬答了。再推想一下,我的爸爸妈妈姥姥和姐姐妹妹见了这条鱼,又该是怎样的惊喜和温暖呢?
第二天却因有事未能回城,只得托人捎回去。
当我元旦回城问起时,爸爸说:“别提了,在外头水池上洗,看的人围了好几层!”

注:希望青少年对此炸鱼情节止于知晓,决不可效仿。原因:一、违法;二、破坏资源环境;三、极其危险,我们那时也经常听到有人因此伤亡或致残;四、当时我们几乎没有法制、环保等现代文明观念,而今天时代已经进步,人们应当选择有益于各个方面的事做。倘若大家以批判的态度,权当蒙昧时代的故事,听而不仿,我将不胜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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